晚上。
走廊的光暗得让人昏昏欲睡,包括我也是。
母亲让我去她房间,她有很重要的事情和我说。
轻轻推开母亲的房门,她正坐在梳妆台前,手中摩挲着一只首饰盒,那是我从未见过她拿出来的东西。镜子里映出她忧心忡忡的脸庞,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把门关上,白薇。”
她轻声说,声音有些疲惫。
我依言照做,房间内顿时只剩下我和她两人,以及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她转过身,拉住我的手,让我坐在她面前的矮凳上。她的双手冰凉,紧紧攥着我,仿佛要从我这里汲取些力量。
“薇,我亲爱的孩子。”
她开口,每个字都像是斟酌了许久。
“有些事,我本希望永远不必告诉你,或者至少,不是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方式……”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是关于你的父亲。”
她收回目光,重新凝视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的家族……方丹家,并非纯粹的法国血统。你的奶奶,是个犹太人。”
我怔住了,仿佛有冰冷的雪水沿着脊椎缓缓淌下。
“犹太人……”
这个词在1940年的欧洲,在纳粹的铁蹄踏破法兰西的此刻,早已不再仅仅是一个民族的身份。它是厄运的烙印,是死亡的宣判。
母亲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是的,你父亲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连家族里知道的人都不多。你奶奶很早就改信了天主教,彻底融入了这里的生活。这本该是个被时间掩埋的过去。”
“但现在不同了,白薇。那些穿着黑色制服的人,他们正在搜寻、登记……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丝犹太血脉,无论它隐藏得多深。”
她猛地将我拉近。
“所以,听着,我的孩子,你必须,必须离那个德国人远点!离克里斯托弗·阿德勒远点!”
“他不是我们能够靠近,甚至不应该与之对视的人。你的好奇,你任何不恰当的关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在他面前,你必须像一滴水融入大海那样普通,像墙纸上的花纹那样不惹人注意。你明白吗,薇?你的生命,我们所有人的生命,都可能系于你的谨慎之上。”
我望着母亲因恐惧而苍白的脸,父亲那模糊而温暖的笑容在记忆中闪过,随即被“犹太人”这三个字所带来的冰冷现实彻底覆盖。
原来,在我流淌的血液里,不仅仅有法兰西的浪漫和来自东方的神秘,还潜藏着一道足以将我们拖入深渊的被冠以罪恶的血统。而楼下那个有着灰蓝色眼睛、与我共享生日的男人,他所代表的势力,正是这道血脉的追索者和终结者。
“我明白了,妈妈。”
我的声音干涩,几乎听不见。
母亲的话语让我喘不过气。那一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犹太人”三个字和克里斯托弗·阿德勒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反复交织,最终化作一片混沌的噩梦。
第二天清晨,我以探望好友多洛莉丝为由,逃离了那座如今令人窒息的房子。
母亲没有阻拦,只是用那双盛满忧虑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无声的吻。
通往巴黎城区的路途似乎比以往更加漫长。战争的痕迹在这里愈发明显,街角张贴着德语的告示,穿着灰色军装的身影在曾经充满浪漫情调的街道上穿梭,像是不和谐的灰色音符。
多洛莉丝在荣军院区(7区)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打工。推开那扇挂着铃铛的玻璃门,咖啡和烤面包的温暖香气扑面而来,暂时驱散了一些我周身的寒意。店里人不多,几个熟客安静地读着报纸,留声机里播放着皮亚芙的歌声,咿咿呀呀地吟唱着战前那遥不可及的岁月。
“莎乐美!”
多洛莉丝一眼就看见了我,她围着白色的围裙,手里端着托盘,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她快步走过来,将我拉到角落里一个相对隐蔽的位置。
“你怎么来了?”
她压低声音。
“我听说你们家……也被征用了?”
我点了点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多洛莉丝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她性格爽朗,家境普通,但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在她面前,我无需伪装。
“是的,一个德**官,叫克里斯托弗·阿德勒。”
我低声说道,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桌上铺着的红色格纹桌布。
多洛莉丝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上帝!他……他可怕吗?有没有为难你们?”
我摇了摇头,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松开我肩膀时略显仓促的手。
“不,他……看起来很规矩。”
我顿了顿,感觉喉咙有些干涩。
母亲那惊恐的叮嘱在耳边回响。我凑近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道。
“多莉,我妈妈告诉我……我奶奶,是犹太人。”
多洛莉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她手中的托盘差点滑落,我连忙用力抓住。
她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下,确认没人注意我们,才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因为刚才端着热咖啡而有些潮湿温热。
“莎乐美!你确定吗?这太危险了!”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有些难以置信和惊惶。
“现在那些人在到处查这个!你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那个住在你家的德国人!”
“我知道……”
我感到一阵无力,将额头抵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她让我离他远点,越远越好。可是多莉,他就住在那里,每天都会出现,我该怎么办?”
多洛莉丝紧紧握着我的手。
“听着,莎乐美,你妈妈是对的。你必须小心,像一只在猫身边走路的老鼠那样小心。不要引起他的注意,不要和他说话,如果他看你,你就低下头。保护好你自己,也保护好你的妈妈。”
她的话简单直接,却像锤子一样敲打在我的心上。是的,保护。好奇、那些莫名的悸动,在生存面前,都显得如此奢侈和愚蠢。
“我明白。”
我抬起头,努力对她挤出一个微笑。
“我只是……需要听听你的话。”
这时,咖啡馆的门再次被推开,铃铛清脆作响。几个穿着德国空军制服的身影走了进来,谈笑声打破了店内原本略显沉闷的宁静。我和多洛莉丝同时瑟缩了一下,迅速分开了交握的手。
多洛莉丝立刻站起身,恢复了女招待应有的姿态,低声对我说。
“我得去忙了。莎乐美,记住我的话,一定!”
我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熟练地走向那群德**官,脸上挂着职业性的、不带任何感**彩的笑容。
留声机里的皮亚芙还在唱着,歌声婉转,却再也无法让我感受到丝毫暖意。
我坐在角落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巴黎街道。战争的阴影无处不在。
它存在于征用令和军靴踏过的声音里,更已经渗透进我的血脉。
与多洛莉丝的会面非但没能让我轻松,反而让心头的石头更加沉重。
离开咖啡馆时,皮亚芙的歌声仿佛还黏在耳膜上,带着不合时宜的凄婉。我不想那么早回到那座气氛凝重的房子,于是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塞纳河右岸,朝着相对安静,以富裕和文化气息著称的帕西区(16区)走去。
或许,只有纸张和油墨的香气,才能暂时涤荡那份萦绕不去的恐惧。
帕西区的街道比城中其他地方显得整洁些——毕竟是巴黎最干净的区之一。
战争的创伤似乎也被小心翼翼地掩藏在了那些古典雅致的建筑立面之后。
我常光顾的那家书店还在营业,橱窗里依旧摆放着精心挑选的新上书籍,只是旁边多了一张印着鹰徽和卐字符的官方通告,内容不言自明。
推开书店厚重的木门,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店内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位顾客在书架间默默浏览。
书店老板莫里亚克先生站在梯子上整理高处的书籍,听到铃声,他低头看见是我,灰白的动了动,随即露出温和却带着些许勉强的笑容。
“方丹小姐,下午好。”
“下午好,莫里亚克先生。”
我轻声回应。目光掠过一排排书架。
有些区域明显空荡了许多,尤其是那些涉及政治、哲学或是被列为“堕落”文学的书籍。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轻轻扫过书脊。
我需要的或许不是某本特定的书,而是这个过程本身,是这种沉浸在人类智慧与想象构建的世界里,暂时忘却门外现实的感觉。
我抽出一本波德莱尔的诗集,又看到了本关于东方草本植物的图鉴,这让我想起了母亲和我的中文名字“白薇”。
我母亲的名字也是草药名,母亲叫“白芷”。
正当我犹豫着该选择哪一本时,书店的门再次被推开,铜铃轻响。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我先看到的是他的帽子。
骷髅徽。
……是党卫军的人。
我抱紧了怀里的书,心沉到了肚子里。
说真的,在这种时间遇到党卫军的人对我没有任何好处。甚至是危险的。可命运就要这样折腾我这个可怜的女孩。
然后我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
他怎么会在帕西区的书店?这和我映像中刻板的军人形象不符…莫不成他是跟踪我出来的?万一他偷听到我和多洛莉丝的聊天内容我可就完蛋了!
我心中警铃大作。
他脱下军帽夹在臂下,他似乎没有立刻看到我,目光先是扫过整个书店,像是在评估环境,然后便径直走向了历史类书籍的区域。
我松了一口气,本能地侧身,将自己藏匿于两个高大的书架形成的阴影里。
他不是来跟踪我的就好,或许只是军务路过。
母亲和多洛莉丝的警告在脑海中尖锐地响起。躲开他,远离他。
我屏住呼吸,透过书册之间的缝隙,能窥见他的侧影。
不过,他也会来这样的地方?一个纳粹军官,在占领区的书店里,寻找什么?历史?还是其他?
我紧紧攥着手中的波德莱尔诗集,书皮的硬角硌着掌心。我必须离开,在他发现我之前。
我缓缓移动脚步,试图从另个方向绕到柜台结账。
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朝我这个方向瞥了一眼,但我没敢确认,只是加快了脚步。
走到柜台前,莫里亚克先生已经从梯子上下来。他接过我递出的诗集,沉默地为我包上棕色的厚纸。他的动作慢得出奇,仿佛在刻意拖延时间。
上帝啊!杀了我吧。
我将双手放在胸前做着祈祷。
就在他系好纸绳,我将硬币放在柜台上的那一刻,一个低沉、带着德语口音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近得几乎让我惊跳起来。
“波德莱尔,《恶之花》。”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我的身后,他并没有看我,目光落在那本被包裹起来的诗集上。
“下午好,方丹小姐。”
我全身瞬间僵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