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经历了两次白厄的消失后，这次目睹时我冷静了不少。
彼时我们即将途经奥赫玛，正行走在入城大道上，身侧是往来的商人和游客，各色的大地兽驮着货物慢悠悠地步向这座富庶的城邦。
我给了两枚铜币让吟游诗人唱诵了新世的诗篇，白厄大概听得很高兴，即使他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但握着我的手却无意识地轻快摇晃着。
我打算带他去见阿格莱雅。
从盗火行者的记忆来看，在站到逐火之旅的对立方前，他曾和黄金裔伙伴们关系很好。当我告诉他要去拜访金织女士时，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在永劫轮回中无数次夺走同伴生命是他始终无法释怀的愧疚，而我一直试图用行动去告诉他，这并非他的错。
在被安排好的命运里，我们皆是棋子，亦是囚徒。
“希望阿格莱雅不会把她的金线架在我的脖子上吧。”他苦笑道。
但他还是答应了，我知道，白厄也很想念他们。
告别了吟游诗人，我正准备牵着白厄去奥赫玛的市集上逛逛，挑选带给金织女士的见面礼，白厄却忽然握紧了我的手，我心下一跳，刚迈出的步子收了回来。
我转头，果不其然，白厄身着黑袍的身影已经被红色光圈锁住，一连串的“已锁定”字样无论见过多少次仍旧刺眼。
如流的人潮在他身后来来往往，却无人向此处投来目光，他抬头向四处望了望……是在留恋奥赫玛的风光么？
在被抹消的前一秒，他松开了我的手，面具下传来的低语沙哑又依恋，他说：“迈德漠斯，我在创世涡心等你。”
话音落下，空气扭曲一瞬，白厄已不见了踪影，原地只留下了熟悉的说明——
【NeiKos496数据已合并，清除失败，错误发生位置：创世涡心】
但这次字样并未就此结束，它留下了更多的信息：
【已卸载NeiKos496的移动权限】
【修正系统已升级，预计还需4个系统时完成残余数据的清理】
完成残余数据的清理……什么意思？
我直直盯着逐渐虚化的数字4，心如擂鼓。
（二十）
我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阿格莱雅，要到了开拓者私人浴宫的权限。
在私人浴宫的浴池里，有一个像盥洗池的特殊装置，可以借用法吉娜的神权将人瞬间传送至创世涡心。
自接过纷争的神权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创世涡心，如今想来竟恍若隔世，我回想着传送装置的使用方法，将脸埋进了水池子里。
在一阵溺水般的窒息感过后，我被成功传送至了这方久违的空间里。
不远处，呈弧形悬在天幕的十二泰坦印记里，象征着火种已归还的星子缀连成线；天幕下方，暗色的大海摇晃着倒映的星光，在看不清的遥远边界，它与现世的大海沟通交汇。
我一步步走向位于祭坛中央的灵水盆，我看到在水盆的边缘上，一只硕大的“鸟儿”正抱着右膝盖坐在那里，另一条腿垂下，自背后长出的宽大羽翼把他大半个身子都包裹住了。
笼中鸟……这是我看到他这副样子的第一个念头。
我发现他的周身有微弱的红光在闪动，待我走进了才看清，是那条红色的锁链。
“迈德漠斯？”
白厄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是我。”我走到了他的面前。
“是不是只剩下四小时了？”我红着眼看着那圈提前出现的锁链，不死心地问：“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吗……白厄？”
他温柔地摇摇头，只道：“你陪陪我就好，迈德漠斯。”
可我做不到，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白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掏出传信石板试着联系开拓者，自到达铺设有万帷网的城邦起，我便一直试图用传信石板向开拓者发送讯息，然而直到此刻，我依然没有收到来自开拓者的任何回复。
我收起显示“对方不在通讯范围内”的石板，沉默着不知该做什么好。
这应该是我作为悬锋人一生中最无措、最软弱、也最灰暗的时刻。
“陪我说说话吧，迈德漠斯，”白厄从水盆边缘跃下，站到我的跟前，“我可不想人生中的最后一小时在沉默中度过。”
只剩下一小时了吗……我心头一颤，难言的痛苦自心间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抬起沉重如铅的手臂，揽住了他的腰。
我说：“给我个标记……白厄。”
我曾经对于这种小狗撒尿标记地盘似的行为嗤之以鼻，但在不知不觉中，白厄的标记已然变成了我安全感的来源——留在腺体里的信息素会告诉我，他还在。
我已经尝够了失去的苦涩：白厄在悬锋城消失后，小狗的印记没有了；在哀丽秘榭消失后，麦穗的印记也不见了；在奥赫玛消失后，连负世的印记都消散了……现在，我的颈后的腺体光洁如新。
我的恐慌也达到了从未有过的程度。
是的，恐慌，悬锋人何曾有过这种软弱的心情，但，白厄，死亡不是我的软肋，他是。
白厄轻笑一声，环住我的腰，把头凑到我的脖子后，露出标记牙准确地扎进了我的腺体里。
好温暖……带有温度的信息素从传来刺痛的地方流淌进血液里，像阳光晒了进来。
“标记……长什么样？”我闭上眼搭进他的颈窝里，低声道。
“是太阳，”他抬起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脖子，留恋地摩挲着，“挺戏剧的，卡厄斯兰那不能给翁法罗斯带来黎明，金血印记却是太阳。”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我抚摸着他身上的一道道裂伤，被火种炙烫的金血在其中翻涌，“你是我们的救世主，被众人遗忘的救世主。”
“即使世人不再记起、不愿承认，你永远都是我的救世主。”
不要消失，不要离开我。
白厄笑了，但不是属于青年剑士意气风发的笑，也不是属于乡下小伙开朗恣意的笑，而是一种千帆过尽、释然的笑，可明明——他还这样年轻。
“迈德漠斯……”
他像小狗一样，用鼻子拱了拱我的颈窝。
“在过去的这段时日里，我看见故乡哀丽秘榭的麦子熟了，父亲在田里收割着麦子，母亲在家中烹饪午饭，孩子们在田间的小路上奔跑嬉戏，小狗在屋子门口摇晃尾巴，昔涟坐在她最爱的树下秋千上，复习着岁月祭司的祷文；
我看见斯缇科西亚的人们沉浸在盛大的欢宴中，蜜酿的气息弥漫城池、令人迷醉，海妖在波涛中歌唱，迎接一艘艘载满鱼获的新船驶入码头；
我看见雅努萨波利斯里，虔诚的信徒跪坐在一起做着祷告，年幼的祭司与圣女一同聆听岁月的声音，不再彷徨的人们离开圣殿，欣然拥抱各自的命运；
我看见奥赫玛恢复了昔日的繁荣，云石集市的餐厅里飘出食物的香气，西塔罗斯收集着不知真假的古董，哈托努斯的作坊里响起叮叮咚咚的打铁声，工坊里的大地兽在慢吞吞地嚼着湿度适中的红土；
我看见悬锋城的战士们勇武依旧，他们在永远沸腾的热血中找到知交与爱人。迈德漠斯，你是他们真心拥戴的王，你会带着悬锋人展开新的征途……在这新世界里，歌尔巴尼帕尔图书馆依旧伫立。”
“风堇曾说我没有‘自我’，其实不是的，我并非无私到只为他人着想，相反，我太过贪婪，贪婪到想把我爱的人和我爱的这个世界，全部留下来。”
手下的身躯在逐渐虚化，我的眼泪穿过数据的光点坠落在地上。
“谢谢你，迈德谟斯，最心软的王，包容我的任性，陪我做了最后一场美梦。”
【NeiKos496数据已清理，错误修正完毕】
我徒劳地想要抓住眼前的虚影，结果也只是徒劳。
背负过世界命运的囚鸟没能获得自由……所有人都获得了新生，除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愤怒、悲伤、痛苦、不甘、悔恨……情绪的潮水失控地将我淹没，我握拳狠狠地砸在水池边缘上，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灵水盆的声音在耳畔催眠般地安抚着——
“睡吧，孩子，在法吉娜的涛声中，沉醉蜜酿，忘却苦痛。”
在倒下前，我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开拓者从远处跑来的身影。
下章结束[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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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未能到达黎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