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如雾里看花,朦胧难辨。
四周轩敞华丽,可身上的衣料粗糙破烂,只能勉强蔽体。
指尖无意蹭过臂弯,便是一阵钝痛漫来,低头再看,青紫的淤痕叠着旧疤,在单薄的衣下横七竖八地露着。
心猛地一慌,她踉跄着扑到镜前,镜中映着的分明是自己的脸,眼尾那颗小痣都没错,可这宅院,这伤,是怎么回事?
门轴轻响,她腿就先软了,顺着镜台滑坐在地,本能地往角落缩。
有人锦衣华袍,缓步走近,衣摆扫过地砖,窸窣响。
她眼睫颤得厉害,心下莫名恐惧,手在身侧摸到支冰凉的簪子,紧紧攥在掌心,针尖对着来人,却是徒劳。
那人猛得掐住她的脖子,声音却飘远,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机灵……他发觉了……打死你……”
惊醒。
这梦来得怪,惊得人再难安睡。
苏锦绣看窗外天色尚早,便披了衣裳起身,轻手轻脚往厨房去了。
厨房不大,但案上碗筷码得齐整,墙角堆着柴,倒也温馨。
苏锦绣瞅好了食材,对着柴火却犯了难。见旁有火折子,便自己摸索着打。
起初还算顺,她心里正有点底,忽有火星掉在柴枝旁,她慌忙抬脚,跺了几下还灭不掉。她转身要去打水,偏对这屋子不熟,摸不着水缸在哪。
没奈何,只得跑去唤闻时钦。少年在自己房里,光着臂膀睡得正沉,她摇着他胳膊轻喊:“阿钦,阿钦。”
闻时钦迷迷糊糊睁眼,睫毛还颤着,带着刚醒的惺忪:“怎么了?”
最后还是闻时钦做了一桌热乎早饭。
苏锦绣坐在桌边,瞧着他利落地摆好碗筷,想起方才自己差点烧了灶台的窘事,心里越发过意不去。
送闻时钦出了门,苏锦绣回屋便支起绷架拈针。
清晨露未消时,取了素缎扇面绣绶带鸟,鸟腹用散套针铺米白底,后掺粉紫线沿羽片斜走针,鸟尾绶带则以盘金绣金线裹丝,随弧度盘绕,针脚藏在扇面底下,只露金灿灿的边。
日头到窗边,用乱针绣在素纱方巾上绣了茉莉,淡紫花瓣掺两色线,深紫落瓣尖、浅紫铺瓣心,针脚疏处透纱白,晨露般柔美。
苏锦绣取过馕饼咬了两口垫腹,将绣品妥帖收进竹篮,覆上块素色蓝布,便提着篮子出了门,径直往巷口易如栩的院子去。
前几日苏锦绣从兰涉湘处问明了门路,得知易如栩也是绣巷的读书人,比她年长一岁,不仅饱读诗书,画技更是精湛。便央他凭着自己的描述,画下夕鹭衣的模样。
她想揣着画像,去集市卖绣品时张贴寻人启事,哪怕是大海捞针,也想尽力一试。
她走在绣巷的石板窄路上,清风拂面,两旁多是青灰小瓦的矮屋,窗台上摆着草花,偶有抱针线笸箩的妇人探身颔首。
“如栩哥!”苏锦绣刚迈过门槛,清脆唤声便落进院中。
窗下闻声抬首的正是一袭青衫的易如栩,见是她来,眉梢先染了笑意,清润又柔和,举手投足间尽是书生的温雅气度。
“巧娘来了。”他应声,笔尖轻轻搁在砚台边缘,随即转身从案上取过卷好的画像,缓步走近递到她面前。
“按你说的模样绘的,看看是否像你那位好友。”
苏锦绣接过展开,只见夕鹭衣的灵动神态被他勾勒得惟妙惟肖。
易如栩的声音温和关切:“此番画像虽只凭你描述所绘,却也力求传神,祝你早日寻到这位好友。”他目光掠过画像上少女的轮廓,眉头微蹙,又添了句,“这般如花似玉的年纪,在外走失总归是让人挂心,实在可怜。”
苏锦绣提及谢礼,易如栩却摆了摆手,语气淡然:“邻里间相互搭把手本是常事,你若真要言谢,反倒显得生疏了。”
苏锦绣只觉这份不图回报的温厚,更显君子之风,当下便道:“那不如今晚到我家吃顿便饭?粗茶淡饭,权当谢礼。”
易如栩闻言轻笑点头:“既如此,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苏锦绣见他应下,心头一松,又忙问道:“对了如栩哥,集市该往哪边走?”
易如栩抬手往院外东侧指了指:“出了这条巷,往东走半里路便是,辰时到未时最是热闹。”
苏锦绣记在心里,再次谢过之后便转身出门,脚步轻快。走半盏茶,小路渐开阔,穿旧曹门,不多时便见护龙河,两岸夹道渐热闹。进了闹市区,条石铺的路蜿蜒向前,两旁连接着错落的店铺,车水马龙,烟火气浓。
汴京繁华,全在这里铺陈开来。
苏锦绣眼都看直了,这般鲜活热闹,比画册上瞧着生动百倍,她寻到闾阎榜前,踮脚将画像启事仔细贴在空余处,指尖抚平纸角,又对着画像看了两眼才放心。
随后她又提着竹篮,在热闹的巷口寻了墙面,将余下的几张一一贴好,末了退后两步打量,见每张都贴得端正,才抬手拍了拍手上的灰,望着画像上夕鹭衣的眉眼,心里默默祈祷。
“抓住那臭道士!日日坑蒙拐骗的!”
吆喝声骤起,身侧就有白影窜过,风里卷过缕檀香,撞得苏锦绣踉跄半步,手中竹篮险些脱手。
她勉强稳住身形,抬眼望去时,那白影只匆匆丢下句“对不住”,便如惊兔般掠进对面巷口,眨眼就没了踪影。
果然哪都有害群之马。
她定了定神,向旁人打听绣铺去处,才知绣铺多在城南,又遇着位热心大娘,指了条穿巷近路,正是方才那白衣人钻进的巷子。
苏锦绣入巷便瞥见前方几名官兵还在四处张望寻人,腰间长刀悬着,神色严肃,只是那道白影早已没了踪迹。
她脚下未远,忽被人猛地捂住嘴,一股劲地将她往旁边的僻巷里拽。
遇到贼人了?!
心猛地一沉,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别的,她攒足十成的劲,狠狠往那人脚背上跺去。
“唔!”那人被跺得闷哼一声,捂她嘴的手松了。
苏锦绣刚喘过气,就听头顶传来吃痛咬牙的声音:“小娘子这脚劲,莫不是练过?”
她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潋滟桃花眸,正是方才那一袭白袍的道士,虽被踩得呼痛皱眉,却仍是一派丰神俊朗。
苏锦绣瞧他这吊儿郎当的模样,还被官兵追查,定不是什么好人。不与他多言,奋力挣扎开就要往外跑。
巷口忽传来官兵的吆喝:“往这边搜搜!那道士跑不远!”
她刚要呼救就又被那温热的大手死死捂住,连拖带箍着往更深处带。那手捂得极紧,她的呼救声全被堵成了闷哼,半点也传不出去。
苏锦绣心下更急,下意识又抬了脚要去跺他,可那道士吃过一次亏,这次稳稳躲开。
他手捂得更紧了些,在她耳边压低了声:“再喊,贫道被抓了就认你是同党,让你陪贫道一起蹲大牢!”
苏锦绣他这无赖话吓得不敢再乱动,道士见她安分了,官兵也已走远,试探着松开捂她嘴的手,指尖刚离唇瓣,她便猛地张口,狠狠咬在他手掌上。
“嘶——!”道士疼得倒抽冷气,往后蹿了半步,手掌上已沁出血珠。
苏锦绣“呸”地吐掉嘴里的腥气,骂了句“登徒子”就挎紧篮子转头就跑。
可跑到巷底才发现这是死路!
回头再看,那道士已气定神闲,璧人玉立,倚着石墙甩着流血的手,美得雌雄莫辨,笑得却像千年老狐:
“小娘子跑什么?贫道还能吃了你不成?”
道士往前走,她便只能往后退,声音发颤却硬撑着:“你、你别过来!我……我阿弟回来要是找不到我,定会扒了你的皮!”
那道士闻言却笑得更轻佻:“哦?令弟是何方英雄?不如引荐贫道认识认识?”
苏锦绣退到墙根,慌乱中篮子里的绣品散落出来,一方帕子恰好落在他脚边。
他见多了珍品,只这一眼便知是上等苏绣,那素纱茉莉掺色自然,比宫里绣娘的技艺还巧。
目光又掠过她的脸——标准的小家碧玉。
杏脸桃腮,眼眸盈秋水,瞳亮似墨珠,慌时眼尾泛胭脂红,怯雨羞云。
苏锦绣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心中慌忙想着对策,他却莫名其妙从袖兜掏出把桃花扇,孔雀开屏似的,“啪”地展开,笑嘻嘻地开始扇风。
苏锦绣:?
道士清了清嗓子:“城南华韵阁的安掌柜最是识货,小娘子带着绣品去找她卖。提贫道的名号——应不寐,能多给你加三分利。”
苏锦绣半信半疑地怔在原地,应不寐瞧她这副模样,得意道:“怎么?傻了?”
折扇又被合上,用扇骨挑起她的下巴:“嘶……也是,像贫道这般芝兰玉树的人物,寻常女子见了魂不守舍也正常。”
苏锦绣被应不寐这通自夸噎住,看他自我陶醉的样子,只觉得这人是被官兵追得脑子糊涂了。
这一番拉扯有惊无险,他虽看着没恶意,苏锦绣也不敢多留,敷衍着捧了他几句就开跑。
刚踏出僻巷,身后又传来应不寐的声音:“哎,小娘子!还没问你姓甚名谁呢?”她跑得更快了。那声音却又追着风飘过来,带着点戏谑的笑:“改日贫道上门拜访啊!”
苏锦绣只当没听见,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街上的人流里,一路打听着到了华韵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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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