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她们的葡萄树

元金兰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了,她的儿子五十五岁,孙女现在也二十岁了。

她是十八岁时结的婚,在当时来说不算早也不算晚,她有一个认识的朋友,是小学同学,那个人十四岁就到了夫家。

元金兰刚嫁人那年,从邻居那要了两根葡萄枝,一枝插在自家院子,一枝带给了那个朋友。

葡萄长的很快,第三年就开始挂果子了,紫红色的葡萄看起来很好,咬一口却是酸的。

明明她是看邻居家葡萄个大味甜,葡萄架上爬满了藤,繁累地挂着很多果子,每年结的果子吃都吃不完,才特意跟邻居要来枝条。

可是为什么她的果子是酸的呢?

‘还没到时间,你再等等呀!这才刚开始结果呢!’邻居这样说。

于是她继续等,反正又不是只有葡萄能种,也不是只有葡萄能吃。

庄稼地里要种小麦和玉米,堤坝上可以种点红薯或者是花生,棉花或是芝麻,有时候还会种些豌豆蚕豆大豆一类,菜园子里能种的就更多了。

辣椒,小葱,大葱,蒜苗,薄荷,香菜,萝卜,西红柿……

还可以搭架子种黄瓜和豆角,儿子喜欢吃。

每天忙忙碌碌,就这样过了几十年。

几十年啊……

她的葡萄在第五年结了很多果子,多到她们家几乎吃不完,都要拿去集市上卖。

然后在第六年,将将要结出果子时,被撞断了。

断了的粗壮枝条虚虚地搭在一起,头顶上挂着的的小青果再也没了成熟的机会。

它们在太阳下腐烂,变质,最后被她一把拽下扔地上喂鸡。

就算把断掉的枝条搭在一起也不过是掩人耳目。

不过好在,朋友家的葡萄一直长势喜人,这倒让她好受许多。

葡萄的枝条爬满了整个凉亭的架子,垂坠在下边,只要稍稍一抬头就能看见。

在农忙后的热夏,打一盆带着凉意的井水,将一串串葡萄洗净,所有人围在一起,拿着蒲扇,一边扇风一边唠嗑。

她们的生活就是如此。

这已经是难得的幸运。

她们实在是没什么可做的,只是每日每日地守着庄稼地,一点一点地播种,施肥,浇水……然后收割。

一年到头赚不了几个钱,但好歹吃的管够。

不过老了就不行了。

年轻的时候她还能坐着大车去红砖窑干活,孙女那时候也出生了,不到上小学的年纪就被她带着一起去,她搬砖坯的时候孙女就在一旁甩泥球。

这里多的是把孩子一起带过来的,因为实在是没人看孩子,只能这样。

邻里邻居的熟人就教孙女捡一根直直的小木棍,再从地上抠出一团土,团吧团吧成一个圆球,插在棍上就那么一甩——

泥球就被甩的远远的,飞上高高的天空再落到远处,就像不停地上学,然后定居省外的孙女一样。

而她,也从能干重体力活的壮年妇女,变成如今这个年迈老人。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透过老旧蓝绿色玻璃的那束光能把她照亮,窗前的矮木桌子上摆放着高高一摞黄纸,还有压的很结实的锡箔纸。

那是她晚年为数不多能干的新工作。

用被打磨光滑的扁竹条小心翼翼地把锡箔纸揭开覆到粗糙的黄色纸上,两张两张叠在一起,之后再放到模板上用木头磨具一点点磨平,直到锡箔纸和下层的黄纸紧密贴合在一起。

锡箔纸并不都是整整齐齐的,它会碎裂,有破洞,还须要把碎裂的锡箔纸碎片收集起来,将破洞补上。

低着脖子弯着腰,不停地伸长手腕,眯着眼……一复一日日复一日,这样才有钱。

发呆的时候她会看着从外面照进来的光线,那束光里有细小的尘埃,金光闪闪,看上去很温暖。

而屋子里却是阴冷的,潮湿透进骨头里,就好像她的骨头也生了霉点。

直到她养了一条狗才好些。

狗是自己跑到她家里的,小小一点。都说狗来富,她也就没赶走。

就连狗跑茅厕吃屎掉进粪坑里都是她捞上来的。

慢慢的狗也长大了,它还是会趁人不注意跑进茅厕里,让她浇菜地的肥料产量锐减。

不过狗还是这样长大了,虽然越长越丑,但是它金色的毛发很长,在外面晒足了太阳就会跑进屋里蹭她。

手底下的毛发烫,让她不用出门也能摸到太阳。

狗有时候会舔她的手,这也倒罢了,但它还会舔她的脸,用舌头把她的脸颊和嘴角糊满口水。让她破口大骂:“你一个吃屎的狗干什么舔我的嘴!”

后来她才觉着,吃屎的狗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会吃满肚子屎的狗。

就在去年,她被送进了养老院。

因为儿子觉得放她一个老人家在老家不安全,他不放心。

于是元金兰就收拾收拾东西告别了这个只有她一个人的家。

田地早就承包出去了,现在大家都不种地了,只剩下她那小小的菜园子。

她最后把地里的菜分给领居一些,又拎着一大包去看朋友。

她也很老了,她们都很老,头发也一直掉。

她怎么也没想到,那是她们的最后一面。

养老院不让带狗。临行前她还把狗托付给朋友照顾,反正给口剩饭都能活,栓起来也好,放出去也行,只要别吃了小偷下的毒药给药死了就行。

没想到,没过多久传来的是朋友的死讯。

她和老伴出了车祸,男人当场就没了。

她从医院醒过来,悲痛欲绝,第二天也走了。

元金兰是在是不知道细节,只知道人没了,过几天发丧。

之后她一个人过了马路偷偷跑回去看过。朋友家的葡萄树也到了年龄,不再结果了。

她们的家,她们两个人的家都荒废了。

灵堂上,她的眼扫过黑色相框的边缘,不敢面对朋友的遗像,也不敢直视相框中央那黑白分明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眼珠。

就像小学毕业她可以继续上初中,但和她成绩同样优秀的朋友要结婚了的时候一样——她不敢面对那个人。

她当年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送那枝葡萄藤的呢?那个时候她们已经有四年不曾说话了。

见面还是能见到的,离了几个村的距离,走路十几分钟也就到了。

但是见了面也只是两个人和各自的家人待在一起,彼此远远地看一眼,视线还未相触就躲开,谁都没有走上前。

直到她也不再上学,直到她也到了结婚的年龄,嫁到了和朋友一个村子的一户人家里。

好奇怪啊,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她们理所应当地在这里生活,理所应当地结婚。无论上学上到几年级都要去另一个陌生人家里,继续和之前一样的家务,和之前一样下地干活,理所应当地看着朋友一个个死去,再等待自己的死亡。

元金兰忙碌了一辈子,这个时候才觉得她的世界空洞得可怕。

她一直在按部就班的生活。

在家里妈妈说什么就干什么,在学校老师说什么就学什么,在婆家婆婆说什么就做什么。

人生……不就应该这样子吗?

种下什么种子就会结什么果,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了,当然就会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

她会穿上寿衣,放在木棺里,被众人抬起——就像她的朋友一样。

她会被埋在土里,就在她死去的丈夫旁边。

她会被体面地好好安葬,她的尸体不会被分食,不会像是她的狗一样——

像是她的狗一样……

在主人走了之后,被她那个回来吃席的儿子顺手抓了起来。

“反正是我们家的狗,留着不管也会被别人抓了吃。”他说。

“便宜别人不如便宜了我!”他又说。

厨房里有一个有些破旧的编织袋,最是普通不过。

家里有很多个这样的编织袋,有时候为了不会和别人家的弄混,她就会拿一支黑色油性笔在袋子的角落画上一个叉号。

可那是用来装粮食的。

编织袋落在脏脏的地面上,从外面看,能看见里面洇湿透出来的血迹。

是她……是她放任了这一切。

说什么放不下她所以送她去养老院。

其实只是怕人说闲话吧。

如果真的那么放不下,为什么不把她接走一起住?

借口。

可她还是成全了儿子的“孝心”。

她这一辈子后悔的事情不多,因为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但她真不该走的。

哪怕是死在那里,死在把她困住一辈子的村子里,她都能再见朋友最后一面,跟狗比比谁活的更长——或许狗会死在她后头也说不定。

或许她能提醒朋友注意车,注意安全,或许那次她能陪着朋友老两口出门就能改变一切——

也或许什么都改变不了。

朋友不是车祸死的。

她是自己不想活了。

她们这样的人,哪里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元金兰的眼角沁出一滴泪,反复侵蚀着眼角的泪沟,最后划过深深的皱纹,滴到耳洞里。

“太阳都要晒屁股了,老太婆怎么还不起。”

元金兰睁开眼,正听见小丫头嘀嘀咕咕地小声自言自语。

她没睡床,把那个编织袋垫在地上躺在岸边睡的。

手撑着地费力地坐起,难以直起的腰传来的酸痛让她咬紧牙关皱着眉。

她站起来撇着嘴没好气地对着小丫头说:“谁家小孩这么没礼貌,不知道要叫我这种老太婆‘奶奶’吗?”

赵舒学着她把嘴巴撅起来:“要叫姥姥!不是奶奶!”

元金兰叠着编织袋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把叠成小方块的袋子揣进怀里,两手背到身后,只留给赵舒一个干瘦佝偻的背影。

“随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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