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后,房间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远处街道车辆驶过的模糊声响。
周随维持着握着手机的姿势,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许久没有动。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女孩清浅的带着点紧张和感激的呼吸声,以及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一点点依赖的尾音。
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条最新的消息:【作业写完啦!谢谢您!明天学校见。】后面跟了个可爱的小兔子鞠躬表情。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那个“嗯”字发送出去后,对话框再次归于沉寂。
他锁上屏幕,将手机扔到一边,发出沉闷的声响。
房间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对面楼宇零星的灯光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胃里一阵熟悉的空荡荡的抽搐感提醒他,晚上还没吃东西。他懒得动,也不想动。
冰箱里大概还有上次买的速冻饺子,或者泡面。但想到要走出这个房间,面对外面那片狼藉和可能存在的情绪不稳定的母亲,他就觉得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寒假这些天,除了被宋江他们硬拉出去过一两次,他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
看书,抽烟,发呆,偶尔……应付那个叫周舒喃的女孩发来的、关于作业的问题。
想到她,周随皱了下眉,心里泛起一丝极其陌生的、类似烦躁又并非全然厌烦的情绪。
她好像……越来越不怕他了。甚至开始……得寸进尺?从最初的偷偷塞糖果、塞纸条,到后来的围巾,再到今晚直接打电话问作业。
他当时鬼使神差地接了。听到她在那头小心翼翼带着点讨好又强装镇定的声音,像只试探着伸出爪子的小猫。
他居然还耐着性子给她讲了题。
真是疯了。
更疯的是,他居然……并不觉得特别讨厌。
这种不受控的细微的偏离感,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他习惯了一个人待在黑暗里,习惯用冷漠筑起高墙,隔绝所有不必要的牵连。温暖和善意,对他而言,是奢侈品,更是……危险的信号。
拥有过再失去,比从未拥有过,要痛苦千百倍。
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刺耳声音。
周随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只被惊动的猎豹,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冰冷。
来了。
又开始了。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暴戾和无力感。耳朵里开始出现那种低频率的令人烦躁的嗡鸣,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而扭曲。
“啊——!为什么!为什么都要这样对我!”女人尖利刺耳的哭嚎声穿透门板,像一把钝刀子在割扯着他的神经。
“周建明!你不是人!你不得好死!还有你!你这个孽种!你们都巴不得我死!”
咒骂声、哭泣声、东西被砸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他本就脆弱的听觉防线。
周随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猩红。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保持清醒,对抗那越来越响、几乎要吞噬一切的耳鸣和脑海里疯狂叫嚣的杂音。
“妈。”他声音沙哑地开口,试图阻止,或者说,是习惯性地做出反应。但声音低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外面的崩溃还在继续。
女人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怨恨里,哭诉着丈夫的背叛,命运的残酷,以及……他这个儿子的不争气和“像极了他爹”的冷漠。
“我造了什么孽啊……生了你这么个东西……跟你那个死鬼爹一样,都是来讨债的!滚!你们都给我滚!”
“砰!”又是一声巨响,像是椅子砸在了门上。
周随的呼吸变得粗重,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变形。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不堪回首的记忆碎片,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咆哮着冲垮了他的理智堤坝。
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激烈的争吵。
砸碎的酒瓶。
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男人冷漠离去的背影。
还有……奶奶冲过来护住他时,被飞溅的玻璃划破的手臂,和那声凄厉的:“阿随快跑!”
然后是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医院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奶奶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以及最终……永恒的寂静。
那一刻,他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扭曲的、充满恶意的噪音。
他好像被关进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能看到外面的一切,却听不清,也无法被理解。
巨大的恐惧和自责,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啊——!”周随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猛地抱住了头,蜷缩在墙角。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耳鸣声达到了顶点,盖过了一切。
他听不见外面的哭骂了,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颅内那种尖锐的、令人发狂的嗡鸣。
又来了。这种该死的、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怪物一样的“病”。
医生说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伴有转换性症状,表现为在极端情绪压力下出现的心因性听觉处理功能障碍。通俗点说,就是“吓出来的毛病”。
他讨厌这个说法,更讨厌此刻软弱无助失控的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更久。
外面的动静似乎小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精疲力尽的啜泣。最终,一切归于令人窒息的寂静。
周随蜷在墙角,像一尊失去生气的雕塑。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地板上。耳鸣声渐渐减弱,但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笼罩了他全身。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直到腿脚麻木,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一丝微弱的、灰白色的光。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是低电量提示。
他僵硬地动了动手指,摸索着拿过手机。屏幕解锁,停留在和周舒喃的聊天界面。
那个小兔子的表情包,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明天学校见。
学校。那个有阳光、有喧嚣、有……她的地方。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说的荒谬感和疏离感攫住了他。
他这样的人,满身泥泞,内心一片荒芜,怎么配……怎么敢,去触碰那样干净简单的世界?去回应那样小心翼翼的靠近?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自嘲的冷笑。
他点开输入框,手指在键盘上停留,想打点什么。
比如“明天我不去了”,或者干脆拉黑删除,彻底切断这不该有的联系。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做。
只是关掉了手机,将它扔回角落。
房间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他靠着墙,闭上眼。
奶奶温暖的手掌,女人崩溃的脸,男人离去的背影,还有……周舒喃亮晶晶的带着点怯意和笑意的眼睛,交替在脑海中闪过。
这个世界,真他妈吵,也真他妈……安静。
……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周舒喃抱着手机,看着那个孤零零的“嗯”字,心里甜丝丝的,带着对明天开学的一丝隐秘期待,渐渐进入了梦乡。
她做了一个很短的梦,梦里阳光很好,周随坐在她旁边,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脖子上围着她送的那条灰色围巾,侧脸在光线下显得很柔和。
她拿着一道题问他,他接过笔,在她本子上轻轻划了一下,难题就迎刃而解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嘴角还带着笑意。
她拿起手机,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没有新消息。
她并不意外。他本来就不是会主动发消息的人。
她起床,洗漱,吃早餐,心情雀跃地准备着开学要用的东西。
心里想着,今天到了学校,就能看到他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戴那条围巾?会不会……跟她打招呼?
她完全不知道,在几个小时前,那个她悄悄惦记着的少年,刚刚在怎样的黑暗和痛苦中,独自挣扎煎熬,几乎被内心的风暴撕成碎片。
两个世界,隔着一座城市的夜色,一个沉浸在黎明将至的甜美期待里,一个则沉沦在寒夜未尽的冰冷孤寂中。
而连接他们的,只有手机屏幕上,那几句简单到苍白却承载了不同重量的对话。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未知的相遇,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