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西边的天空犹如火烧般红得艳丽。
映生和逝霄一路朝熊熊燃烧的天际飞行,可偏偏天光不等人,当远方最后一团火焰彻底熄灭后,二人周身陷入了死一样的黑寂。
“云罗没有星君们的照拂,晚上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除了幻境,逝霄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天空。彻底失了方向,他只能带着映生摸黑落回地面,赶紧就地生火,重新点起眼前片刻的光明。
映生席地而坐,望着黑洞般的天空发呆,心中五味杂陈:“所以万年以来,云罗的妖族们从没见过美丽的星空。他们就像被遗弃在三界之外,可明明他们也是三界中的一份子。”
“不用太感伤,他们从未见过,自然也不会难过失去。”他从周边的枯木上又取来些树枝,将地上的火生得更大了些,此刻,他才能彻底看清火光明灭中映生那张熟悉又亲切的脸。
像梦一样,又幸好不是梦。
她叹气一声,将头埋进了臂弯里合眼,懒洋洋言:“没有光就和无头苍蝇乱撞没什么区别,看来天亮之前没法赶路了。还是好好睡一觉吧。”
“呃唔嗯唔嗯呃呃……”被无情丢在旁边的李通正在嗯嗯呜呜哀嚎,见无人搭理他,他又费了好大劲横着滚到映生脚边,乞求她能网开一面让他开口说话。
困意席卷的映生头都懒得抬,勉为其难念诀解开了逝霄给他下的禁言术。
“这里不能待!”李通开口第一句就鬼哭狼嚎,一下将映生的困意喊去大半,“这是恨仙山,山里有不能超度的恶魔,以吃食游荡在云罗的残魂为生,我,我还不想死!快,你们快带我走!”
逝霄刚抱来一大捆枯枝,站在一旁好笑看他:“被关至云罗的残魂可都不是什么好人,你说那东西吃食残识为生,这可是祥物,怎么会是恶魔呢。”
“魔!魔神!我不骗您!您看这山叫恨仙山,说明它跟仙族也有仇啊!!!”李通翻了个身,艰难跪倒在地上磕起响头,“或者你们把我松绑了,我自己逃,我以后一定再不找你们的麻烦!”
映生幽幽抬起头来,与逝霄四目相对后,又看向李通:“被困于云罗的生灵哪个和仙族没仇,况且晚上这么黑除了这里还能去哪。不过你不会以为我带着你一起走是想留你一命吧?——”
“不瞒你说,我只是想亲手将你丢进化魂池里,好看你彻底灰飞烟灭。”
“噗。”逝霄将枯枝丫丢进火堆里,也百无聊赖地坐到了一旁。
“你笑什么。”映生瞅他。
逝霄没用法力,只是徒手拨动着身前的火堆,温和的样子宛若凡间普普通通的人夫:“我笑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再是当初那个笨小鸟。”
映生瞪了他一眼:“那现在呢?”
“现在啊,是神通广大,威风凛凛的女大侠。”他重新给那个聒噪的李通噤了声,接着问她,“刚只顾着赶路,我都还没问你为什么要先去化魂池。你应该不只是为了把李大人丢进去这么简单吧?莫非你是觉得元妤她在……”
映生点头:“在秘踪林你可有注意到,那些受元妤控制的恶灵皆是往西而逃,并非是鼠长老所指的南方。我猜元妤应就在化魂池附近,她或是顾及元姝的性命才没有伤害你父亲。既然妖神无碍,眼下找到元妤将她诛杀显得更为重要。”
“嗯。”他安静听着她讲,却察觉到她眉头紧皱,忧虑布满脸上。过去的阿尧和魏宁从未有过这样的神情,他心中闪过一丝惊慌,忙挪到她身边握住她的双手问她为何。
“阿霄,其实我记得你受的伤。”她抬头看向他,感觉已有好久没有这样近距离,认认真真地看着他那副动人的面孔。
那时阿闻带着丢了魂的她来到万灵岛,她记得从三生石旁抬头看来的那名男子满身是血的狼狈模样,现在想来,当时的他一定痛极了。
他即便是法力滔天的魔神也有许多力所不能及之事,眼下还要去找元妤的真身算账,她实在没法不担忧。于是她认真说道:“你还是把护心鳞收回去吧,我也不想失去你的。”
“护心鳞离了身,如今便只认你了。”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发,“你是担心我不是元妤的对手?在凡间或许是,但在云罗,这里所有的魔都只能听我的号令。”
“倒是你。”他又将手顺着她额间的发丝向下,掠过她的眉宇,而后轻轻勾了勾她精巧的鼻尖,“要是你长出情丝是为了成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我才是白来了云罗。”
映生撇撇嘴,还想同他说些什么,却突然感受到一阵猛烈的寒风刮过,眼前明明烧得正旺的柴火如被泼了水般顷刻熄灭,甚至连枯木上的火星子都一点不留。
茂密的枯木林回归寂静,在漆黑的夜色中二人重新看不见彼此,好在逝霄紧紧抓着映生的手未曾松开,这会更是不敢与她分离半步。
“李通。”逝霄喊了一声,方才还在嗯呜的人却失了动静。
他们赶紧站起身来以背相抵,空了一只手出来唤出自己的武器。
“离心焰,去。”幽幽的火焰绕着二人飞了一圈,刚才李通所在的位置如今仅剩一片枯叶,肥厚的巨肉也不知道进了谁的肚子。
“有魔气。”映生低声说,“而且修为不低。”
“什么都看不清却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精准吃了李通。它似乎不是凭借眼睛辨物。”逝霄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周遭的动静,终于听到从头顶的树枝上传来细微的婴儿娇哭声。
映生当下判断:“它靠的是气味。那是狐狸!”
话音刚落,一只通体雪白的巨型狐妖从上方一跃而下,径直落到了二人面前,而后继续冲他们发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娇哭声。
离心焰还在散发着幽幽的火光,借着暗淡的光影看去,那只白狐毛羽丰满,身后摇曳着十尺长的九尾,尾上漾着黑色的魔气,似是刚刚吞下的残识正在成为它提升修为的绝佳养料。
“九尾狐?”逝霄这条对狐过敏的龙快将五官挤皱到一起,“怎么到哪都有狐狸?我是跟狐狸犯冲了?”
“这不是九尾狐,你再仔细看。”映生将幻生术投向白狐,这下,隐在黑暗中的另外八个狐头一并显现了出来,山林中的啼哭声愈发嘈杂刺耳。
“什么鬼东西,吵死了!”逝霄很想堵住耳朵,可他还牵着映生不敢松开,只能硬生生忍下七嘴八舌的哭喊声,“我以为我们在琵琶山下见到的三头蛇已经够稀奇了,这怪物居然是九头九尾?!这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可九头狐哪会给他们时间聊天,它已经仰天长啸九声,朝二人张开血盆大口而来。
“化龙。”映生果断喊他。说时迟那时快,怪物的大口即将吞噬二人之时,逝霄已腾龙而起,带着映生从林中飞离。而后他们浮于半空,看着林中仰头怒视的白狐仍心有余悸。
“这是蠪蛭。”映生趴在龙头上和他解释,“我刚刚探了,它体内没有妖丹,是残识所化的魔。”
“没有妖丹的蠪蛭……”逝霄后知后觉,“原来这是苏若慈!怪不得你不想和她打。”
映生咬咬唇,心中纠结万分:“述羲还在等她,可我也没想到她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她似乎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了。阿生,你的怜悯救不了她,与其让她留在恨仙山为非作歹,还不如趁早将她了断。”他又绕着密林盘旋了几下,林中暗暗的幽光变得更遥远了些,“恨仙山坐落在云罗入口与化魂池的必经之路,几十年来她吃了无数途径此地的恶灵,魔性修为大大提升,早就不是当年的苏若慈了。”
“我……”她当然知道,可仍是下不了手,“我曾为引渡人,为的是渡人生,而非渡人死。若慈姐姐天性良善,她的灵识之所以被蠪蛭吞噬,皆是因为心底里未消的恨。若是此恨能消……”
“阿生!她的妖丹不在了,谁来都救不活她,你又何必去冒这个险?”
“可是她明明就在那,看得见,也触得着……或许把她带去天风海找南斗宫的星君们问问呢,噬心丹既是他们所制,一定还有其他与之相抵的丹药。”
映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或许是她做过引渡人的执念使然,又或许是她冥冥中感受到若慈仍在努力和蠪蛭抗衡着,总之,她不想就这样轻易放弃,只要能够离开云罗,什么都会有希望。
“阿霄,你忘了吗,你父亲曾和元姝姐姐说云罗存在通往人间的地方,而元妤也确将她的神元送到了人间,或许那个地方就是化魂池?化魂池说不定就是云罗往外的出口。
那是日光坠落的地方,它吞噬了太阳,却叫太阳仍能在第二日从东方升起。天地万物向阳而生,那里说不定也藏着云罗万象死而后生的秘密。”
逝霄还是不同意:“可那又如何,她没有妖丹,入了化魂池也只会魂飞魄散,怎么能够平安离开?你在天风海做引渡人还不够,来了云罗也要引渡残识不成?”
已经失去过映生两次的他态度无比坚决:“蠪蛭是凶兽,你和凶兽讲感情,她也只会伤了你。你要做什么我都能应你,唯独冒生命危险的事我如何都不能答应。”
“你相信我,我不会让自己受伤。”映生不再和他多说,干脆化身瑶鹊纵身一跃,扑着翅膀直朝下方的白狐飞去。
张牙舞爪的魔狐见仙鹊重新飞回,三步并作两步往干枯的树干跃上,直到与那名裙袂飞扬的女子在临近的两棵树上站立对峙,它正要蓄力朝她飞扑,也是在这时,却见她从容不迫唤出一支竹笛,于肃静的林间吹响袅袅之音。
那支曲子太过耳熟,以至于它被心魔吞噬了多年,仍能跟着曲声记起律中歌词,歌中唱道:
“有河长洹,弱水之畔;青丘我山,岁岁无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