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星延能明显感觉到,凌成遥对做手术有一种很强的抵触情绪。
坐车前往南京南的路上,后座两个少年人挨着,许星延用腿碰了碰身旁撑着头看着车窗外那人。
“你在想什么?很紧张?”许星延看着他问。
凌成遥转过头低垂着,“有点。”
许星延歪了歪头,语气揶揄道,“你也有紧张的时候呢。”
凌成遥看了他一眼,仿佛他说的是废话,“是人都会紧张吧。”
许星延凑过去一点,“那是因为你这张脸上总是一副无所谓,关我屁事,关你屁事的表情,不过你现在倒是比以前笑得多了,虽然还是很Bking。”
他眼睛仍然盯着眼前人,抬起右手摩挲着下巴,呈思考状,“反正我从小到大没见过你这么淡的人。”许星延得出结论。
凌成遥重复道,“淡的人……?”他反问道,“那你是什么?浓的人吗。”
许星延说,“是啊,人活得那么寡淡干什么,清汤寡水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人就是要活得热烈精彩,浓墨重彩,懂吗?”
凌成遥想了想,“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不一样,淡妆浓抹总相宜?”
许星延笑了声,“这句诗是这么用的吗?”
凌成遥唇角微扬,“不知道,可以吧?”
车窗外道路两旁的街景飞速掠过,光影明灭,光点在两个男生身上闪烁跳跃。
凌成遥双手握拳,放在大腿边。
许星延手不老实地靠过去,握住,感受到他微凉的手背,轻声说,“你别紧张。”
许星延看着他的侧脸,神情认真的几乎有些虔诚,说,“有我陪你一起啊。”
凌成遥任由他握着,保持着原动作,没有将手抽走,“谢谢。”
他心知肚明,自己眼睛的状况不容乐观,再拖下去情况只会更糟糕,不如听许星延的尽早做手术。与其等着失明,不妨赌一把,赌赢了皆大欢喜,赌输了……他也认了,就当是命吧。
凌成遥问他,“那位医生是你哥哥联系的?”
许星延摇头说,“准确地说是我哥的朋友,他朋友是那位医生的得意门生,两个人私下交情也不错,所以这次才答应出山。你要对他有信心,人家很专业的,大半辈子都在研究这个领域,而且他手上不乏成功的先例。”
凌成遥应道,“好的。”
许星延看不明白他的态度,以为他还是不放心,“你别怕啊,乐观一点行吗?手术成功的概率可是有百分之九十的。最最最最最坏的结果就是失明,真到了那一步,我照顾你一辈子,行了吧?”
他说完这句话,感觉到凌成遥的手动了动,五指伸展开,翻了个面,似乎要挣脱他那只手的束缚。
但是下一秒,张开的那只手掌心向上,和许星延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手十指相扣。
许星延的目光从两个人无缝紧贴的双手移到对方脸上,那张令人流连忘返的脸上露出了许星延从未见过的神情。
该怎么形容呢?
认真这个程度太轻了,郑重又太严肃了,总之,许星延看到那副神情,整个人呆滞了几秒,愣住了。
凌成遥的姿态看起来仍旧是放松的,和寻常无异。可在许星延的视线盲区,凌成遥隐没在阴影中的另一只手保持着握拳的动作,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真的?别骗我。”凌成遥出声,明明是询问句,他用的却是陈述句的语气。
那道声音轻而缓,在路边汽车的轰鸣声中,几乎快要听不见,却沉而重地砸在许星延心脏上。
随着与自己十指紧扣的手指用了点力道收紧,许星延心脏也仿佛被收紧,涌现出一阵奇妙诡异的感觉。
怪异,却不反感,像被人轻捏了一下,随后像夏天沾染着水汽的罐装汽水猛地炸开。
我靠……
搞什么。
他不会得心脏病了吧?
突如其来的剧烈心脏反应牵连到大脑,许星延大脑也出现一瞬的空白。
凌成遥神情恢复如常,问他,“你脸很红,车里太闷了?”
许星延这才像回魂一般,匆忙慌乱地应了声,“……热的。”
他朝司机喊了声,“师傅麻烦空调调大一点。”
司机师傅正哼着小曲儿,闻言爽朗应道,“得嘞!”
许星延把车窗降下来一点,感受到吹来的是一阵热风,又把车窗摇上了。
余光中,凌成遥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没有离开过。
他还在回味刚刚凌成遥那道勾人的目光,没一会儿,他感觉肩头一沉,而后脖颈间有些痒,是发丝的柔软触感。
凌成遥将脑袋靠在他肩上,“有点困,我睡一会。”
许星延机械道,“行,你睡。”
对于凌成遥排斥手术的原因,一方面是出于担心手术能否成功本身,另一方面……他没有告诉许星延。
他讨厌去医院。
他不喜欢医院里弥漫着的刺鼻的酒精和消毒水味道。
不喜欢衣料上斑驳鲜红的血迹。
不喜欢医院里哀嚎恸哭的人声。
不喜欢医疗器械发出的冰冷的嘀嘀声。
医院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不舒服。
——
凌成遥的父亲凌旭阳是一名警察。
窗外阴雨绵绵,天色暗淡。
墙壁上的时钟,发出着轻微的“嘀嗒嘀嗒”声,指针停在16:45的位置。
“妈妈,爸爸今天会回来吗?”小男孩坐在沙发上,神色懵懂而天真,眼中带着期待,仰起头问身旁的女人。
天气转寒,空气里已经有了冬天的气息,女人手中织毛衣的动作停下,伸出手摸了摸男孩的头。
“会啊,你爸爸答应过你,你生日这一天他一定会回来陪你过生日。”女人笑着说,神色温柔。
男孩点了点头,开心的笑起来,是那种小孩子发自内心的纯粹笑容。
他靠着母亲,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仿佛有催眠效果,家中温暖而安逸,男孩等得快要睡着了。
门这时候打开,身穿警服的男人出现在玄关处,高大英俊。
一听到动静,男孩一下子清醒过来,看到不远处的男人,他拖鞋都没顾得上穿,直直跳下沙发朝门口跑去。
“爸爸!”男孩扑到男人身上,像块小狗皮膏药。
凌旭阳把手中的东西放到门边柜子上,微蹲下身,一把把男孩子抱起来。
“遥遥,爸爸回来咯!想不想爸爸?”
男孩环住他的脖子,“想!”
女人从沙发上站起来,看着这对父子,也淡笑起来。
她拿了块干净的毛巾递过去。
外面下了雨,凌旭明早上出门没有带伞,现在身上还是潮的,发丝带着水珠。
他把怀里的男孩放下。男孩接过毛巾,帮他擦拭水珠,凌旭阳便配合地蹲下身。
男孩的注意力很快被柜台上的东西吸引。
凌旭阳笑起来,“遥遥,看看爸爸给你买了什么?”
柜子上放着玩具遥控飞机,还有一箱乐高积木,这是凌旭阳买给他的生日礼物。
至于玩具旁边的正方体盒子……
不用猜,看包装也知道里面装着的是蛋糕。男孩把蛋糕放到桌上,一脸期待,打算拆开来看看。
凌旭阳回到房间,先把湿衣服换下来。
女人走在后面,阖上门,问他,“局里的案子处理完了?”
她听凌旭阳说,最近的那件案子有些棘手,事件较为恶劣,好在嫌疑犯已经确定了,只是不知怎么消息泄露,打草惊蛇,嫌疑人跑路了,目前还没有抓到。
凌旭阳换下衣服,有几道伤疤的背脊裸露在空气中,“进展很快了,已经锁定了犯罪嫌疑人,他跑不了的。估计这几天就能结案。”
女人递上干净衣服,“那就好。”
她温柔地笑起来,“这段时间辛苦了。”
凌旭阳穿好衣服,低头吻她,“老婆才辛苦了,等忙完这阵,我有两天假期,我们出去吃顿好的,犒劳一下老婆大人,顺便带遥遥去游乐场玩一天,好不好?”男人笑时眉眼弯弯,显露出一排整齐的大白牙,已为人父,却还残存着几分未消的少年气质。
女人轻笑着推开他,“是你自己嘴馋。”
凌旭阳也笑起来,搂着她走出了房间。
外面的男孩刚刚拆开了蛋糕,表情却严肃。
凌旭阳走近,疑惑道,“看到蛋糕怎么不开心啊?”
男孩嘴巴撅起来,不高兴地说着,“这不是冰淇淋蛋糕……”
凌旭阳这才想起来,向他道歉,“哎呦……对不起对不起,太忙了,爸爸一不小心给忘了,都怪爸爸。”
男孩把脸偏向一边,脸颊气鼓鼓的,心里一阵失落。说好了蛋糕要买冰淇淋的。
他心心念念地等了很久,好不容易等到生日这天,结果没有等到冰淇淋蛋糕。
女人走过来摸他的头,“原谅爸爸好不好?爸爸不是故意的,明天让他再补给你,我们今天就吃这个好吗?”
男孩还是有点不乐意,但是一想到爸爸难得晚上回来得这么早,就是为了给他过生日,还给他买了那么多礼物,他又不怎么生气了。
算了,不是冰淇淋蛋糕就不是吧,只要爸爸回来陪他过生日就好了。
男孩打算不计较了。
凌旭阳却站起身,“我们重新去买一个好不好?”
他不能保证自己明天依然回来的这么早,所以“明天补给你”这句承诺他未必能兑现。
这毕竟是儿子一年一次的生日,想起自己平时还经常不能在家陪伴他们,心中隐有愧疚。
所以这次儿子的生日,他一定会尽全力满足,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太高的要求,只不过是一个冰淇淋蛋糕。
男孩两眼放光,“真的吗?不骗我?”
凌旭阳捏了捏男孩的脸,牵起他的手,“真的,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走,我们现在就出发。”
女人递上伞,嘱咐道,“路上慢点,注意安全。”
凌旭阳朝她做了个手势,献上一枚飞吻,“遵命,老婆大人!”
男孩穿好鞋,学得有模有样,“遵命!”
女人笑起来,两个活宝,这么大人了,也不觉得幼稚。
阴雨天,路上行人不多,凌旭阳揽着男孩,一大一小站在一把伞下走在马路上。
男孩絮絮叨叨地说着学校里发生的有意思的事,“爸爸我在学校交到新朋友了,叫宋晗和林清悦,宋晗还是我们的邻居……”
凌旭阳仔细地听着,给出相应的回应。
“爸爸,你之前教我的防身术我记得,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来保护妈妈。”男孩自豪道。
凌旭阳刮了下他的鼻子,夸赞道,“真厉害,不愧是我们家的小男子汉。”
凌旭阳得空时候,就会教他防身术,格斗术,然后两个人“切磋”。
凌旭阳说,“学这些是为了危机关头有能力自保,或者是能够保护身边的人,而不是恃强凌弱,欺负弱小。”
“打架可以,但是不能随随便便打架,也不能轻易动手。如果其他方法都起不了作用,迫不得已的时候,那就动手。”
男孩边听边点头。
等蛋糕的间隙,凌旭阳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绿色的挂件,递给男孩。那是一只抱着星星的淡绿色小恐龙。
凌旭阳笑的灿烂,摸了把男孩的头,说,“送给你,生日快乐。”
男孩盯着挂件看了会,巴掌大小,很可爱,他很喜欢。
男孩抬头问他,“爸爸,这个是你买的吗?”
凌旭阳笑得露出两颗酒窝,“这个倒不是,是单位里给的。”
男孩点点头,怕把那颗星星压坏,动作小心地把挂件放进口袋里。
从蛋糕店出来,凌旭阳一手拎着冰淇淋蛋糕,一手握着伞,和儿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男孩神情迫不及待,急切地想回家吃蛋糕。
等红绿灯的时候,他心里想着马上回去可以把蛋糕分点给宋晗,还有郭姨他们。
这么想着,他看见一个戴着口罩鸭舌帽的男人行色匆匆地要过马路,可是对面是红灯。
男孩拉了拉凌旭阳的衣角,“爸爸,那个人是不是闯红灯了?”
凌旭阳神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正经严肃,突然喊了句,“你好,你东西掉了!”
那人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又突然转回头,匆忙跑开。
凌旭阳飞快把伞塞到男孩手上,将蛋糕放在地上干净处,匆匆说了句,“在这等我,爸爸马上回来,别乱跑!”
男孩看着凌旭阳冲过马路的背影,还是红灯,差点被车撞上。
男孩手还维持着拉衣角的动作,举在半空中,衣角拂过指尖。
“爸爸!”他下意识喊叫出声,在心里替爸爸捏了把汗。
不知道凌旭阳有没有听到,但是男人没有回头,很快便消失在视线中。
凌旭阳一路追人到了一条漆黑深长的巷子。
“站住!”手够到那人,凌旭阳拉扯住了那人的衣服。“现在去自首还来得及,可以从轻处理,你躲不掉的!”他劝道。
那人眼神凶狠地看了他一眼,马路边一辆车疾驰而来——
“我杀了人!已经没有退路了,再拉一个垫背的……”
凌旭阳皱眉,钳制住他的手臂不放。
鸭舌帽之下,那人咧开嘴,露出一个阴沉的笑。
疾驰的车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加速冲来,车头的远光灯照射过来,太过刺眼,凌旭阳下意识用手挡了下眼睛。
身为警察的凌旭阳反应迅速,动作敏捷地往旁边躲闪,却猛然被一股力量推到车的正前方。
“刺拉——”
“碰!——”
激烈的撞击声之后,地面传来一声闷响。
变故发生在一街之隔。
男孩把蛋糕提起来,退到身后屋檐下。
屋檐下可以避雨,伞被他收了起来,偶尔被溅到几滴。
淡绿色的恐龙挂件没有征兆地从他口袋里掉落出来,砸到了水坑里。
脏了。
男孩弯腰捡起来,仔细地擦拭去沾上的污水。
他等了很久,拎蛋糕的手都有些酸,爸爸还没有回来。
他想向着爸爸离开的方向走,试着能不能去找他。
他刚迈开腿,又想到爸爸离开前叫他不要乱跑,万一他走了,爸爸回来了,看到他不在,找不到他怎么办?
于是男孩继续乖乖待在原地。
又等了一会,有两个行人路过。
“你看到了吗,那边巷子不远处出事故了,救护车,警车都来了。”
“是出车祸了吧……”
“不知道啊,地上好多血,我没敢细看。”
与此同时,男孩的眼皮突突地跳了起来,一阵莫名的心悸从心头蔓延全身。
男孩感觉全身僵了一下,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一阵不好的预感蹿上心头。
他朝着爸爸离开时的方向走过去,他方向感很好,走过的路一遍就能记住。
前面是一条漆黑的巷子。
男孩没有犹豫地跑着穿过巷子,前面人声越来越多,还有救护车声和警笛声。
他拨开吵闹的人群,一眼看到了躺在担架上的人。
浑身是血,头部尤其多,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不到半个小时前,那个人还牵着他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旁边是穿着警服的警察,有两个人被压着抱住头,跪在地上。
男孩看着眼前的场面,呆立在原地。
直到凌旭阳被抬上救护车,他突然冲过去。
“这谁家小孩啊?”
“别乱跑啊。”
男孩不管不顾地摆脱开拦住他的护士,冲到担架面前。
“哎——”
护士话没说完,其中一个警察拍了拍她的肩,无声地摇了摇头。
护士看着眼前的一幕,忽然明白了。
救护车极速驶过马路,飞速驶向医院。
“让下,让下,急救!”
“……”
“小朋友不好意思,你不能进去。”
男孩被拦在门外,医院里刺鼻的酒精味和消毒水的味道涌进鼻腔,刺激得他鼻子有些酸涩,他眨眨眼,使劲把眼泪憋了回去。
一名年轻警察走过来蹲在他面前,轻声问道:“小朋友,我们先去洗个手好不好?”
男孩的手上沾满了血,衣服上也有。
他神情麻木地跟着那名年轻警察,走进洗手间,血已经凝固,很难洗掉。
他用力地搓着,稚嫩雪白的皮肤都变红。
“嫂子。”年轻警察看到女人,把男孩交给了她。
女人有些焦急地捧住男孩的脸,仔细检查。
“嫂子,孩子没事,但是凌哥……”
女人脚上还穿着拖鞋,神情无措而紧张地望向他。
稍微站远一点,年轻警察告诉他人在抢救室。
那名警察严肃凝重的表情告诉她,情况不太乐观。
他们坐在ICU门口的座椅上,椅子是铁质,很冰凉。
急救室的门终于被打开,女人站起来身,医生和她说了些什么,神情憾然地摇了摇头,女人捂着脸,很长时间没有转过头。
几个年轻警察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有位警察抬起手抹了把眼睛。
后来又来了几位警察,他们说了些什么,男孩听不清。
“……”
“嫂子……节哀。”
他两手空空,冰淇淋蛋糕和伞早就不知道被丢在了哪里。
他盯着某处发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医院,也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事。
直到爸爸变成了一张黑白照片,永远留在了家里的桌面上,再也没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