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明明不是梅雨季，却总是阴雨连绵。
学校附近有居民楼，不少流浪猫，流浪狗随机刷新。
凌成遥刚刚从学校对面一家罗森便利店里出来，手上拎着一些即将去网吧准备的物资，他推开玻璃门，在檐下撑开伞，突然听到几声轻微细弱的猫叫声。
他望向旁边的灌木丛，仔细分辨，周身雨声淅沥，人声偶有，确实有猫叫声夹杂期间。
他蹲下身，在灌木丛里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有几只小奶猫缩在灌木丛里，起先有些怕人，不敢出来。
凌成遥伸出手，那三只小猫往里面缩了缩，他的手悬在半空，然后收回。
他耐心等了会，没有动静，他们还是不愿意出来。
他打开刚刚得到的物资，没多少东西，两桶泡面，两根火腿肠，还有一罐酸奶。
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响和他的动作似乎惊动了里面的小家伙，他们几个往后缩了些，靠得更紧了。
凌成遥察觉，于是将掏东西的动作放轻放缓，拨开火腿肠的外皮，分成一小块，放置在他们面前的地上。
凌成遥蹲了许久，蹲得腿都要麻了，那三只小猫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用舌头轻舔，然后开始吧唧吧唧进食。
估计是饿久了，一根火腿肠很快被吃光，连残渣都不剩，凌成遥伸出手试探地去摸，小猫瑟缩了一下，但是没有躲避。
指腹滑过其中一只的头顶，沾着些潮湿，那三只小猫看起来已经有些信任他，于是他捞起一只，小猫挣扎地厉害，因为在灌木丛中，脚下沾了泥，脏兮兮的，踩在男生蓝净的校服外套上，留下一道一道的印记。
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个纸盒，把三只小家伙安置在里面，期间它们一直开口喵喵喵叫，吸引了不少过路人的视线，不过大多数人只是停下脚步，好奇地张望两眼，或者惊叹几声，掏出手机拍下猫猫和帅哥，然后继续赶路。
便利店半边的屋檐可以遮挡落雨，即便雨势不算大，可也并不弱，雨滴落下，溅出，长时间纸箱肯定会被打湿。
凌成遥把纸箱抱到角落屋檐下，纸箱的一小部分还裸露在外面。
他朝着纸箱里面问了句，“猫妈妈呢。”
回应他的只有几声微弱的喵叫。
没多会，伞被一块砖头和一根麻绳牵引固定住，抵挡了剩下的雨滴，确定纸箱暂时不会被淋湿了，男生转身走进雨幕中。
没走几步，雨就停了。
不对，不是雨停了，而是有一把伞在他的头顶。
“你不会就打算这样淋雨回去吧？”一道不可置信地声音混合着雨滴落的淅淅沥沥，一同传入凌成遥的耳中。
许星延脸上有些震惊，“你傻啊。”
凌成遥撩起沾着雨滴的前额碎发，“谢谢。我不回去。”
”那你去哪？”许星延问。
“网吧。离这不远。”
宋晗和林清悦已经在网吧等着他，几分钟前还在发消息催他。
许星延瞅了眼他后面的罗森便利店，视线下移，看到了凌成遥的那把伞。
“那里面是什么。”他走过去，听到了纸箱传来几声细弱的猫叫声。
许星延走近了，打开纸箱，看见里面是三只小猫，不知道有没有断奶，一只手就能握住一只。
许星延抬起头看着旁边人，“你把伞给它们啦。”
凌成遥“嗯”了声，“这么小，被雨淋到会死吧。”
许星延幽幽道，“人淋到雨也要几率会死呢。”
凌成遥满脸写着质疑。
许星延开始发号施令，“你把他们带着，跟我走。”
凌成遥迟疑道，“我没办法养他们。”
许星延为他打着伞，“没让你养啊，我来养。”
两个人，三只猫，此刻坐在车后座。
王叔回头看了眼，眼睛睁大了，“少爷你怎么淋雨了！”
一把伞空间毕竟有限，装两个大男生有些局限，何况他要保证纸箱不被雨淋到，刚刚路上伞是偏向凌成遥的。结果就是，许星延被淋湿了大半。
他接过王叔递来的毛巾，擦了下，“没事，王叔你看我捡来的猫。”
一只通体雪白，头顶一丝黑的小猫在他手中，被捧着，眼睛亮晶晶的，有些茫然地转着头，四处打量，发出微小的喵叫声。
许星延赞叹道，“萌物。”
他把猫转向身旁的凌成遥，“可爱吧？”
凌成遥点头，伸出手摸了摸小猫的脑袋，问：“你要收养他们？”
许星延说，“是啊，你刚刚也说了，他们这么小，被雨淋到可能会死，而且他们这么小，就算不下雨，也难活吧。”
凌成遥想了想，说：“不一定，流浪猫的生存能力很强。”
许星延把猫放腿上，“不管，捡到了就是我的。”
凌成遥笑笑，没再说什么。
许星延突然打了个喷嚏。
凌成遥说，“把校服外套脱下来，外面全湿了。”
他把自己校服外套脱下，递给对方，“你先穿我的。”
许星延把猫放回去，刚刚沉浸在捡了猫的喜悦中，后知后觉地冷起来，又打了个喷嚏。
王叔把暖气开到最大，担忧地说，“星星，快回家洗澡换身衣服，千万不要感冒了！”
许星延穿上大一号的外套，动作悠哉，“噢，没事，我身强体壮，王叔先把他送到网吧吧。”
凌成遥说，“不用，你快回家吧。网吧很近，走两步就到了。”
许星延一把扯住他，“你又拒绝我？这是第二次了。被人拒绝很没面子你知不知道？”
“而且你外套还在我这，不要啦，外面怪冷的，你现在出去感冒的就是你，你给我在车里待着。”
凌成遥停下了拉车门的动作，再纠缠下去没意义。
他说，“我家更近些，要不要先去换个衣服？”
许星延想了想，欣然道，“可以啊。”
车开了一会，许星延突然想起来，“你不去网吧了吗？”
凌成遥正低头打字，“嗯。不去了吧。”
许星延脑袋凑过来，看到了他手机上的聊天记录，“在报备呢？”
凌成遥熄灭手机屏幕，“和他们说过了。”
许星延坐回去，“宋晗和林清悦？”
“嗯。”
“你们关系这么好啊。”
“嗯。”
“你就不会说点别的？”
“可以。”
许星延不轻不重地捶了下他大腿，“你真会聊天。”
凌成遥不生气，反而笑了笑，“你还想知道什么。”
许星延引导他，“比如，你们怎么认识的？为什么关系那么好之类的。”
凌成遥回他，“我们是小学同学，我和宋晗是邻居，从小玩到现在，所以关系好。”
许星延说，“那就是发小喽？”
“嗯。”
许星延眼中显露出一丝羡慕，“挺好的，我还没有发小呢。”
别说发小，可能连小学同学都没联系的。
初中同学嘛，也是寥寥无几。
许星延思考了下，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特别好的朋友。
他突然问凌成遥，“我们是朋友吧？”
凌成遥看着他，“你觉得是那就是。”
许星延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什么叫我说是就是，你自己什么想法啊。”
凌成遥说，“是吧。”
许星延瞪着他，“是，吧？”
凌成遥不说话了。
他家在乘风路，离学校确实不算远，汽车很快抵达目的地。
王叔留在车内等。
房门打开，屋内漆黑一片。
啪嗒一声，屋内瞬间变得亮堂。
许星延疑惑道，“你家里没人？”
凌成遥从鞋柜拿出一双干净拖鞋放在他脚边，“嗯”了声。
许星延问，“孟老师还没下班吗？”
凌成遥走在他前面，“我妈不住这边。”
许星延不太理解，“啊？那孟老师住哪啊？”
凌成遥一时没有答话。
他去厨房烧水，许星延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经过客厅，许星延一眼看到了客厅上的黑白照。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警服，英俊年轻，嘴角扬着浅淡笑意，乍一眼看上去，和凌成遥有七八分相像，尤其是眉眼，那双眼睛透过照片看过来，明亮而锐利，似乎能洞察人心。
许星延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脱口而出道，“这是你爸爸？”
凌成遥表面无波无澜地“嗯”了声，走过去将照片正面朝下翻过去，倒扣在桌面。
似乎不太想讨论这个话题。
许星延却无所察觉地追问，“你爸爸去世了啊。”
“嗯。”
“叔叔是怎么……”
“殉职。”凌成遥出声打断他。
语气平平，和寻常无异，但许星延好像听出了不耐烦。
许星延低头，“噢”了声。
凌成遥转移话题，“把外套和脏衣服脱了吧，放在衣娄，我拿去洗，你先去洗澡。”
他转身去卧室给许星延拿换衣衣物和洗浴用品。
许星延环顾一圈他的房间，“哇，你房间也，太干净整洁了点。”
甚至连被子都叠的好好的。
他房间里的东西很少，除去一张床，一张书桌，衣柜和书架，其他地方很空旷，显得空间很大。
凌成遥把东西递给他，“看够了就去洗澡吧。”
没一会儿，洗浴间传来流水声。
许星延解决完，顿觉舒爽。
两个人体型相差不大，都是十几岁的少年，身高也差不多，许星延穿着对方的衣服，略显宽松。
他带着水汽出来，心情不错，“我用你的沐浴露了啊。”
凌成遥坐在沙发一角，应了声。
许星延走过去，奇怪道，“海盐味，但是和你身上的味道又不完全一样。”
他在凌成遥身旁坐下，看见他手机上显示的游戏界面，看着他操作一道紫色的身影冲进人堆，拿下三杀。
许星延兴奋地如同拿了三杀的人是他，“牛。”
凌成遥一把结束，“victory”的界面，他问，“你会玩？”
许星延坦然道，“之前被人拉着玩过两把，被人举报了，就卸载了。”
凌成遥失笑，“菜。”
许星延切了声，正色道，“我现在要认真学习知道吗？游戏只会影响我拿第一。”
凌成遥开口，“不影响。反正也拿不了。”
许星延跪在沙发上，忍住掐他脖子的冲动，“你给我等着，第一总有一天是我的。”
凌成遥无所谓地说，“吹风机在洗漱台柜子下面，去把头发吹干，然后我送你下去。”
许星延有些犯懒了，不想动，“你帮我拿过来吹。”
“懒。”凌成遥这么说，起身朝洗漱台走去。
吹风机近在眼前，许星延却没有抬手，“我好困，你帮我吹吧。”
凌成遥有些无语，但为了让他快点吹完回家，只能尽心尽力好好伺候这个少爷。
“转过去。”
许星延转了个身，盘腿坐在沙发上。
“请。”
凌成遥站着，随着热风撩拨他的头发。
潮湿的触感，随着强风，不时有水珠飞跃。
许星延头发吹的半干，上半身靠着凌成遥，对方扶着他退开些许，“我还没洗澡。”
吹风机的声音骤停。
凌成遥说，“差不多了，我送你下去。”似乎在下达逐客令。
许星延懒懒散散地躺在沙发上，“你干嘛这么着急赶我走？我不走了。”
“我和王叔说过了，今晚不回去了。”
凌成遥站在一旁，动作一滞，“什么？”
“懒得动了。洗完澡好舒服，在你这里借宿一宿，可以吗？”
现在才问，太晚了吧。
凌成遥要是现在再赶人，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更何况他们还是朋友……
是吧？
是吧。
凌成遥没拒绝，“那我去睡沙发。”
许星延一骨碌坐起来，“不用啊，我们可以一起睡，那张床挺大的啊。”
凌成遥说，“我先去洗澡。”
怕他无聊，凌成遥把电视打开了，让他自己看。
凌成遥洗澡很快，十分钟不到就出来了，然后吹头发，一气呵成。
他坐回沙发，许星延闻到随之而来的一股香味。
让人有点微醺。
本来看电影要看的睡着了，凌成遥一来，许星延的困意就被驱逐了，他整个人又变得精神起来。
电影是一部科幻片。
凌成遥看了会，问他，“你也看这个？”
许星延眼睛盯着屏幕，“没有啊，一打开就是这个。看了会觉得还不错。”
凌成遥记起来了，这应该是他上次没看完的。
许星延问他，“这部电影叫什么？”
凌成遥说，“星际穿越。”
许星延没再说话，神情专注地盯着屏幕。
屏幕中病床上躺着一位面容苍老的白发女人，注视着面前的黑发中年男人，自己的父亲。
“……没人相信我，可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爸爸向我保证过。”
“我回来了，墨菲。回来了。”
……
影片的最后，布兰德孤身一人伫立在遥远的陌生星系，孤独而悲凉。
许星延发出一声赞叹，“这么好看。”
他皱眉道，“但是有些地方没太看懂。”
“你去看解析。”凌成遥说，“睡觉吗？”
许星延说，“我现在不困了。但是好饿。”
凌成遥这才想起来他们没吃晚饭。
两个人齐齐看向面前塑料袋里装着的物资。
几分钟后，客厅充斥着泡面的香味。
许星延太饿了，闻着味道就开始分泌唾液。
“可以吃了。”
凌成遥把仅剩的一根王中王给他。
许星延吃了几口，咀嚼完嘴里的方便面，说，“唯一的一根给我了？你人怪好的。”
他把火腿肠切一半，丢凌成遥碗里，“有福同享，我们一人一半。”
凌成遥埋头苦吃，速度极快，没几分钟就连汤底也喝了精光。
许星延赞叹不已，“方便面居然这么好吃。”
饿了吃什么都好吃。
吃完，网瘾少年又开始打游戏。
许星延边吃边看着他玩，屏幕界面眼花缭乱，看的他手痒，让人有玩的冲动。
许星延说，“我也想玩。”
凌成遥瞥他一眼，“你又不会。”
许星延不乐意地说，“不会我可以学啊，你也可以教我啊。”
凌成遥：“那你下一个。”
教学开始，凌成遥三言两语把规则给他讲明，“推掉对面水晶就赢了。”
许星延掌握了大致的规则。
凌成遥是个不错的老师，教学简单粗暴且直接。
“玩两把就会了。”
凌成遥换了个小号带他，然而许星延开局就送出三个人头。
“怎么又死了。”屏幕变暗，许星延不乐意了。
“这把打完睡觉去，不玩了。”
凌成遥笑笑，“菜。”
这种局对凌成遥来说就是炸鱼的，轻轻松松拿下MVP。
许星延放下手机，“困了，去睡觉。”
凌成遥从衣柜里掏出一个枕头，放在床头。
许星延飞扑上床，“我来了，香香软软的床！”
关灯睡觉。
黑暗中，许星延仿佛有多动症，一会翻个身，一会朝旁边挪一点，一会又发出奇怪的动静。
他出声，“问你个问题。”
凌成遥背对着他，“嗯。”
许星延问，“你爸爸是怎么殉职的啊。”他实在是好奇。
凌成遥沉默一阵。
“我十岁那年，为了抓嫌疑犯，被同伙开车撞死了。”
许星延侧过身，脸靠在他的脊背。
“噢。那为什么孟老师不和你住在一起啊？”
“她和一个叔叔搬去城西一起住，方便些。”
许星延想了想，“叔叔？那不就是后爸？”
凌成遥在黑暗中眼睫颤了颤，“嗯。”
许星延朝他挪动一点，“那个叔叔对你怎么样？”
凌成遥：“挺好的。”
许星延“噢”了声，问他，“你记得我们刚刚看的电影吗？”
凌成遥：“怎么了？”
许星延问他，“你说，人死之后会去哪里啊？”
凌成遥睁着眼睛，“不知道。没死过。”
许星延“哈哈”笑起来，“你说会不会像那部电影里一样，去到高维空间啊。我们生活在三维空间，那些逝去的人会去往四维或者更高维度的空间，在那里可以看到我们的一生。”
凌成遥说，“或许吧。”
许星延戳戳他，“那你这样想会不会好一点，你爸爸依然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和你不在同一个空间和纬度，其实他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你，想你的时候就看看你呀。”
凌成遥没说话。
许星延继续滔滔不绝，“难怪别人骗小孩都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挂在天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说法还是有点道理的。宇宙那么大，万事都有可能吧。会不会还有一个世界，在那里时间这个概念不存在，万事万物都是静止的，人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永生……”
“如果我是你爸爸，我应该会很欣慰的。”
凌成遥声音有些闷，“为什么。”
许星延坦然道，“你看你，长得这么俊，学习又好，脑袋又聪明，学校里喜欢你的人那么多，你还有那么多朋友，我做爸爸的看见儿子这样，肯定很欣慰啊。”
凌成遥说，“谢谢，可以不用这个比喻的。有点奇怪。”
许星延说，“所以我说是如果啊。”
自顾自说了一通，许星延有些困了。他打了个哈欠，叽里咕噜没几句，声音便弱下来。
身边叽叽喳喳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匀称平稳的呼吸。
凌成遥动作很轻地翻了个身，换了个平躺着的姿势。
微弱的月光下，他眼角有滴泪滑落下来，滴进枕头，晕染开一个豆点大小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