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次会诊

林澈被安置在医院最北端的石室。那里曾是修士的抄经阁,现在闲置积灰。

窗外正对阿卡港的灰色海面。潮声整夜拍岸,像一台失灵的心肺机,发出无规律的警报。

他仰躺在窄榻上,背脊的鞭痕火辣,却不敢翻身——只要一动,草垫里的蚤子便成群涌来。

更让他难以入睡的,是枕下那卷羊皮。

灯油已尽,他只能在黑暗中借着月光,用手指仔细描摹那些英语注音——

"Do-mi-nus il-lu-mi-na-ti-o me-a"

主是我的亮光。

少年国王的笔迹瘦削,像被风削过的芦苇,却在每个拉丁长音上方,用小字标着英语短音。

那是一种暗号,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细语。

林澈把指尖按在"me-a"上,忽地想起现代ICU的监护警报——"ME-A"

何尝不是"Me?Ah……"——病人在最后一刻,常常发出这样无意义的叹息。

他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灼烧。

第二日,天未亮,门被推开一条缝。

一个瘦小身影闪进来,是昨夜传令的少年侍从——后来林澈知道,他叫伊沃,撒拉逊孤儿,被鲍德温收为侍读。

伊沃递给他一只木匣,无漆,只箍了一道铜边。

匣内整齐码着:

柳皮——去鞣酸,可退热;

没药——研粉,止血;

蜂蜜——封口,抑菌;

最底层,竟是一小块冰冻状的鸦胆子,泛着青白。

林澈抬眼,以目相询。

伊沃用拉丁语低声道:"Rex dixit:‘ut dolorum mitiget’"——王说,为缓痛。

林澈心头一跳。

麻风从不以痛为初症,可一旦神经坏死反噬,痛会排山倒海。

鲍德温才十三岁,已提前为自己准备鸦片。

他忽然想起现代吗啡泵——

"0.9%NS 48ml 吗啡10mg,背景量2ml/h,自控0.5ml,锁定10min"

在这里,却只有一块生涩的鸦胆与估算。

林澈合上木匣,冲伊沃点头,以指在桌面写:

"Gratias."(干得好。)

伊沃却未走,而是左右窥视,从怀里又摸出一片极薄的银箔,压得平整。和现代的纸差不多,一般是王公贵族用来传偏远地区手信使用。

这种银箔的好处就在于,传递过程中即使遇到恶劣天气,也便于储存。

银箔上以硬质芦苇笔书写出英文字母:

"W — H — Y — S — I — L — E — N — T ?"

Why silent?(为什么不说话?)

林澈怔住。

他猛然想起伊沃是撒拉逊人。而撒拉逊人是中世纪阿拉伯的游牧民族,因独特的地理占据了海岸线优势,当地人在往来船舶靠岸时,迅速发展了海上货船与陆地之间的贸易,从而带动了当地的教育、医疗、交通、商贸等。

并且因为往来贸易的原因,当地人从小就学会了多种语言,其中就包含被视为异教徒巫师所用的英文。

难怪鲍德温选了伊沃当陪读……

伊沃伸指,往天花板方向一点,再横掌于颈,作切割状。

——有人在听。

林澈于是拉过伊沃的手,在他掌心写:

"Safety."(安全)

伊沃似懂非懂,却将银箔揉成小丸,大力碾碎成粉末倒入鞋中,转身离去。

门阖上,林澈的指尖仍在半空,微微发抖。

他忽然意识到,这座医院像极了一间巨大的ICU——

所有帘子背后,都有耳朵;所有呼吸,都连着警报。

而他是被拔了管的病人,必须自己给自己写医嘱。

第三日,伤口会诊。

那名气性坏疽的骑士被抬到长桌上,四周烛火通明。

Gerard院长亲自主持,先领诵《使徒信经》,再以拉丁文质问:"是否有人对神迹存疑?"

众修士低首,齐呼:"No, Pater."

(没有,神父)

林澈被安排在末座,双手缚于身后——这是"缄默者"的待遇,以防他"施咒"。

骑士的伤口被揭开,肉芽鲜红,渗出稀少,无臭。

Gerard以银探针轻触,竟有新鲜血珠,表示局部血供恢复。

他抬眼,目光扫过林澈,带着审判意味。

" Tacite,"他朗声道,"ad hoc praestandum, quae virtus est?"

——哑者,你凭何能力行此事?

林澈低眉,以脚尖在地面划三道线:

热水——酒——时间。

Gerard冷笑:"热水可净,酒可醉,时间却由神掌管。你窃神权,当受试。"

他转身,取出一卷暗红色羊皮——

教会法典副本,翻到《出埃及记》二十二章:

"行邪术者,不可容他存活。"

林澈被两名修士架起,拖向医院地下密室——那里通常是给异教徒行"水审"的地方。

经过走廊时,他忽听极轻的敲击——

咚,咚咚。

节奏三短,来自石墙内侧。

他猛地抬眼,看见墙上一道裂缝,露出少年国王的眸子——湖蓝,在火把下泛着冷光。

鲍德温以指抵唇,再迅速比出两个手势:

先以食指竖于鼻前——静默;

再以小指自颈侧下滑至胸口——降低心率。

林澈瞬间读懂:"先认罪,保命。"

鲍德温给的那本书上就有这个解释,林澈现在无比庆幸晚上看了那本书。

但立刻又被拖入暗室,门阖上,火光熄灭。

水审简单粗陋,双手反绑,以绳吊于梁,脚下悬一桶海水。

若绳子放下,人头没入水中,能久忍不溺者,为神护;反之,为巫邪。

Gerard亲自执绳,口中诵祷:

"Deus, qui per aquam et verbum mundum regenerasti..."

林澈深吸最后一气,在绳子松落的瞬间,闭上眼。

海水灌进耳膜,像千根冰针。

他默数心跳——

90、92、95...

胸廓开始燃烧,脑幕闪起雪花。

就在即将呛水的刹那,绳忽地顿住。

暗室门被踹开,火把长龙涌入。

少年国王的声音,在穹顶回荡:

"Sat est! Relinquite eum!"

——够了!放了他!

Gerard被迫松绳,林澈重重跌落,海水呛进气管,引发剧烈咳嗽。

鲍德温快步上前,俯身,以拉丁语低声道:

"Negabis te omnem arte magicam."

——否认你一切巫术。

林澈抬头,看见少年藏在袍内的手,紧攥一卷敕令——

盖耶路撒冷御玺,蜂蜡印记尚软,显然刚刚加进出炉。

他于是喘息,以拉丁语断续道:

"Nego... artem magicam..."

——这是(主赐予)的魔法艺术

Gerard面色铁青,却不得不屈膝,接敕。

敕令宣读:

"哑医之技,皆由主赐,用于护佑王身,敢加害者,以叛国论。"

林澈被当场释放,却站不稳,眼前一阵发黑。

鲍德温伸手,扶住他肘弯,以英语极低声道:

"Lean on me."

——靠向我

林澈没动,只以中文喃喃:"我满身是盐..."

少年没听懂,却将臂弯收紧,让他重心靠在自己单薄的肩上。

火把照耀,两道影子合二为一,投在湿墙上,像一株被风拧弯的芦苇。

当夜,塔楼顶层。

风从海上来,带着咸苦。

鲍德温亲自为林澈处理呛水创面——

以温水漱口,再以蜂蜜涂擦喉外部,减轻水肿。

动作笨拙,却极轻,像在为自己来晚的道歉。

林澈靠在榻沿,声带嘶哑,仍坚持英语:

"Why risk?"(为何冒险?)

少年国王垂眼,以银刀削柳皮,声音低却稳:

"They will use you, then burn you. I need you whole."

(他们会利用你,然后抛弃你,可我需要完整的你。)

林澈心头一震,抬眼,恰撞进对方眸底——

那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被月光磨亮的湖水,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Gerard will not stop,"林澈哑声续道。

(杰瑞德不会停手的。)

鲍德温放下刀,伸手,以指背轻触林澈仍湿的颊,像确认温度。

"Then we teach him silence, too."

(但我们会教会他闭嘴。)

林澈不懂政治,却听出其中冷意。

他伸手,覆在少年手背上,那手比上次更瘦,指节已现棱角。

"Let me see your arm,"林澈切回医生角色。

(让我看看你的手臂。)

鲍德温微怔,还是卷起右袖——

肘内侧,三处新红斑,沿淋巴管呈线状排列,中央已微陷。

林澈以指腹量温度,比周围皮肤明显灼热。

"Spreading,"他低声道,"need arsenic sulfide, very dilute."

(扩散,需要硫酸砷来稀释。)

少年苦笑:"They call it poison."

(他们称这是毒药。)

"Everything is poison, only dose makes cure,"林澈回。

(万物皆有毒,唯剂量区分毒性与非毒性。

注:这句话是毒理学核心原则之一,源自16世纪化学家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的经典论述。)

鲍德温凝视他,忽然用中文声调模仿:"dose... cure..."

声调歪扭,却认真。

林澈忍不住笑,却牵得喉痛,咳得眼泪直流。

少年忙以袖口为他拭去,动作生涩。

窗棂外,天色由墨转蟹壳青,新月沉入海平线。

林澈缓过气,以英语道:

"Sleep. I watch."

(睡觉吧,我看着你)

鲍德温摇头:"Sleep is for the living."

(睡眠是为生着准备的。)

林澈抬眉:"You are thirteen, not thirty."

(你才十三岁,不是三十岁。)

少年垂眸,半晌,低语:

"I dream that I wake up, and my face is already silver. No holes, no breath. Just a mask growing out of bone."

(我梦见自己醒来时,脸庞已经苍白。没有孔洞,也不需要呼吸。只是一副从骨头上长出的面具。)

林澈伸手,覆在他左颊红斑上,掌心温度传递。

"Still skin,"他轻声道,"still warm."

(光滑的皮肤,仍有余温)

鲍德温闭眼,睫毛在火光中投下极长的阴影,像两柄小剑。

"Stay until light,"他请求。

(待到天亮。)

林澈点头,坐回椅中,以毛毯裹住少年肩。

油灯将尽,火舌挣扎,映出墙上两道剪影——

医生与国王,沉默与语言,在黎明的边缘交换温度。

第一束光穿透海雾时,林澈醒来,发现自己伏在榻沿,手仍与另一只交握。

鲍德温的脸侧向内侧,呼吸轻浅,红斑在晨光中呈半透明,像初绽的玫瑰。

林澈缓缓抽手,以柳炭笔在羊皮卷背面添一行:

【病历·第1次】

患者:B. IV,13Y,M。

新症:右上肢沿淋巴管播散性红斑,伴低热。

进展:早期扩散。

治疗:拟用As?S? 0.5g 蜂蜜10ml,隔日外敷,观察耐受。

记录人:Lin Che.

写毕,他抬眼,恰撞进一双湖蓝的眸——

少年已醒,正静静看他。

"Still here?"鲍德温声音沙哑。

(一直在这?)

林澈以中文低答:"在。"

少年虽不懂,却弯眸,像把一束光折进水里。

窗外,阿卡港的晨钟轰然响起,惊起成群白鸥。

新的一天,新的溃烂,新的心跳。

而他们,尚有时间为彼此数剩下的次数。

补充一下:中世纪的教会并不完全归属于国王管辖,它们原则上是王国内独立的组织。国王有一定权利进行和组织某些活动,但需要得到上帝的指引。

这种指引分为两种,一是经历惩罚或上帝的考验活下来,二是国王直接指定。

但鲍四刚刚上位的时候,贵族势力和对外势力十分迫切,所以二暂时不行。(这里就委屈一下林澈了[摆手])

文中出现的书籍均为真实史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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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次会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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