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醒来的时候,最先恢复的是嗅觉。
铁锈、海盐、与一种近乎辛辣的橄榄油味,一齐灌进鼻腔。他本能地想去摸心电监护,指尖却插进温热的沙里。阳光像手术无影灯,悬在头顶,亮得发蓝。
"Deus vult!"
一声暴喝,伴着马蹄铁击碎石子的脆响。林澈抬头,看见一面黑底白十字的旗帜——那旗帜他只在博物馆见过,圣殿骑士团。
下一秒,他被拎了起来。
锁子甲的环扣磨得他锁骨发痛,血顺着手术服的领口往下滴——那是一件被海水泡得发灰的短袖洗手衣,胸口还别着"瑞金医院"塑料牌。
"Saracenus medicus!"骑士用拉丁语喊。
林澈听懂了关键词:撒拉逊、医生。
他张了张嘴,声带却像被麻醉插管刮过,只挤出一丝气音。于是他决定闭嘴——先装哑,至少活到下一顿饭。
阿卡城的圣殿医院,比林澈想象的干净。
走廊足有十米宽,拱顶渗下的石灰水,在地面汇成浅浅沟槽,带着草药渣缓缓流向庭院。修士们把病人并排搁在草垫上,每隔十步,就有一口铜盆,盆里漂着柳叶与醋。
"抬起他。"
拉丁语命令。林澈被放到一张橡木桌,四肢摊开。灯火摇曳,照出他胸口塑料牌上的汉字,周围人一片低呼。
"东方符咒。"有人用古法语嘀咕。
林澈闭眼,感知自己的心跳——120次/分,窦性,齐。他活下来了,在没有监护仪、没有肾上腺素的中世纪。
夜里,他们带来第一个伤者。
三十出头的骑士,右腿被阿拉伯箭矢划开,伤口边缘泛着绿黑色——产气荚膜梭菌感染,林澈脑中自动跳出名词。
"Amputa!"外科修士举锯。
林澈醒着,听见他们的动静判断是件错事,猛地坐起,拦住锯条。他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伸手蘸了伤口脓汁,放到鼻下——硫化氢味,气性坏疽早期。
他打手势:热水、酒、柳皮、蜂蜜。
没人动,他们看不懂他的手势。
林澈深吸一口气,确保他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用英语低骂:"For **’s sake."(真该死。)
声音不大,却像刀片划破丝绸。屋内瞬间死寂。
他顾不得,一把夺过旁边修士腰间的匕首,在火上燎了三秒,纵向划开伤口。黑血喷涌,他用力挤压,直到鲜红涌出;随后抓过酒壶,整瓶浇下。骑士惨叫,膝弯反弓。
林澈把柳皮嚼碎,混蜂蜜,敷在创缘,再用亚麻绷带加压。
全程五分钟。
他抬头,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
烛光把那人的影子拉得极长,银面具遮住上半脸,只露出一截下颌,与薄得近乎透明的唇。
"Anglice loqueris,"那人轻声说。
——你说英语。
林澈后背一凉。
十三岁的鲍德温四世,耶路撒冷之王,王国的心脏。在夜里站成一道细长的裂缝,裂缝里透出光。
一直忙到深夜,国王的寝宫。
林澈跪在榻前,银烛台把两人裹进一圈晃动的金雾。
鲍德温摘下面具,左颊三枚铜钱大小的红斑,边缘隆起,中央凹陷——麻风早期皮损。
"Name,"少年特意用和他一样的语言——英语,确保他可以听懂,用放慢了语速,声音沙哑却带着王室腔,"your name."
林澈沉默半晌,终于吐出两个音节:"Lin Che."
"Lin——Che?"
林澈拉过少年的手,在他掌心写:林澈。想了想又写了森林和清澈的英文单词。
"Forest——Clear."鲍德温轻轻念,呼吸拂过林澈指尖,像羽毛。
"你在找什么?"林澈用英语,极低。
"一个能说话的人。"少年国王抬眼,虹膜在烛火里呈半透明的湖蓝,"他们都不敢在我面前说话,怕我听出谎言。"
林澈心头一紧。
"你能治好我吗?"
林澈看向那只手——掌指关节已有轻微肿胀,体温38.4℃,他凭经验知道,炎症指标正在爬坡。
历史也不容许例外,林澈缓缓摇头。
鲍德温却笑了,那笑容像冰面裂开:"那就留下来,看我什么时候死。"
林澈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鲍德温,随后将手覆在少年手背上。
"我在,你在。"他用中文说。
少年听不懂,却反手握紧,像抓住一根漂木。
离开寝宫时,天将破晓。
鲍德温从枕下抽出一卷羊皮,递给林澈。
"带回医院,没人敢搜你。"
林澈展开一角,是拉丁文《诗篇》,行间却密密麻麻用英语注音,像小学生的课本。
"下次来,我要听你读。"
少年顿了顿,补一句,"用英语,你的语言我不懂。"
林澈抬眼,第一次认真打量那张脸——
左颊红斑已微隆,鼻梁高挺,眉骨投下深影,掩住眼睛。
十三岁的国王,瘦得像一根被风削尖的芦苇,却固执地要把根扎进岩石。
林澈伸手,指尖轻触那片鳞屑。
鲍德温一颤,却没退。
"会痛吗?"林澈用英语,声音低到近乎气音。
"痛,"少年答,"但痛让我记得自己还活着。"
回病房的路上,林澈把羊皮卷卷成细筒,塞进袖内。
螺旋梯下到一半,他忽听头顶极轻一声:
"Lin Che."
回头,却只见石阶空荡,晨风卷着一缕白麻,像幽灵掠过。
七日后,医院发生两件事。
第一,那名气性坏疽的骑士,伤口开始长肉芽,烧退。
全院修士惊呼"神迹",却没人把功劳归于林澈——他仍是哑人,连名字都被简化为"Tacitus"(缄默者)。
第二,有人在林澈枕头下,发现一块银面具碎片,边缘沾血。
Gerard院长当众展示,宣称:"撒拉逊巫术,意图咒国王。"
林澈被反绑在大厅中央,接受"审问"。
鞭子蘸盐水,第三下时,他背脊皮开肉绽,却一声不吭。
其实是痛得没力气喊。林澈内心腹诽。他已经在心里把周围看热闹的人都问候了一遍。
到第五下,门口忽传喝令:
"Alt! Rex iubet!"——住手!国王有令!
一名少年侍从飞奔而入,高举令牌:
银底,耶路撒冷十字,四小一大。
Gerard不得不停鞭,脸色铁青。
侍从用拉丁语宣谕:"国王需哑医调制膏油,以备圣节。鞭刑暂缓,若膏油无效,再罪加一等。"
林澈被松绑,跪地,血顺着脊柱滴在石板,像一串省略号。
他抬头,看见侍从背后,塔楼高窗。
晨光照耀,银面具一闪而逝。
林澈终于是昏了过去……
夜。
林澈俯在病房屋檐,用自制柳炭笔,在羊皮卷背面写:
【病历·第0次】
患者:B. IV,13Y,M。
主诉:面部红斑伴低热一月。
查体:左颊三处浸润性红斑,径1.2-1.5 cm,边缘隆起,中央萎缩;双手皮温身高↑,关节无肿胀;HR 82次/分,律齐。
诊断:麻风(疑似早发)。
预后:不可逆。
治疗:暂无。
记录人:Lin Che.
写到最后,他停笔,在暗处用中文补一行小字:
"我救不了他,历史不可逆。"
平台识别不了其他语言,对话部分用中英文交叉表达。全文配有中文翻译。为保证故事连贯性,每章增加到3000-5000字左右。感谢每位支持的小伙伴,爱你们[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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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哑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