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客车摇摇晃晃驶入小镇车站时，林晞才从浅睡中醒来。她拎起背包下车，深吸了一口熟悉的空气——那里混杂着老街糕点铺的甜香和远处化工厂隐约的酸味，一种她从小到大都无法名状的气味组合。
母亲吴秀娟在出站口等着，见到她便急急地招手。
“怎么又瘦了？”这是母亲每次见她的第一句话，仿佛这是母女间心照不宣的问候语。吴秀娟接过女儿的书包，眼神却飘向远处，不像往日那样专注。
“爸呢？”林晞问，往常父母总是一起来接她。
“店里忙，走不开。”母亲答得很快，快得像是早已备好的答案。
回家的车上，母亲问了学校的种种，舞蹈排练是否辛苦，食堂饭菜可还合口，却独独不提家里的事。林晞敏锐地察觉到这种微妙的不对等——母亲总是急切地了解她的世界，却对自己的生活缄口不言。
车开到小区门口，母亲却不下车。
“你先回去休息，我还得去店里帮你爸点货。”母亲说着，眼神有些闪躲，“冰箱里有煮好的绿豆汤，你最喜欢的。”
林晞站在小区门口，望着母亲的电瓶车汇入车流，忽然觉得这个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小镇有了某种说不出的陌生感。她决定不立即回家，而是沿着通往父亲店铺的那条路慢慢走走。
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小时候是父亲用二八大杠载着她，叮铃铃的车铃声洒满一路；后来是母亲用电瓶车接送；再后来，她可以自己走着去，跑着回。路边的店铺换了许多招牌，唯有这条路本身，沉默地见证着一切。
她缓步走着，指尖轻轻划过沿街店铺的玻璃橱窗。这家童装店，曾经是镇上最早卖品牌运动鞋的，她人生的第一双耐克就是在这里买的；那家甜品店，前身是个租录像带的小铺子，周末父亲常带她来租周星驰的喜剧片；转角处的网吧，如今装修得时尚亮丽，但林晞还记得它最初开业时的热闹景象，那时父亲还感叹过“这玩意儿能有啥前途”。
每一个变化的店面，都像是一个时代的注脚，记录着小镇的变迁，也映照出“建国电器”在这个变化中的处境。林晞注意到，整条街上，除了几家餐饮店和手机专卖店，其他传统商铺大多门可罗雀。偶尔有顾客进出，也多是些上了年纪的人。
她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等红灯，注意到对面新开的一家电商体验店。明亮的展厅里，几个年轻人正在体验最新款的智能家居产品。透过玻璃墙，她能看见他们用手机扫码下单的熟练动作。这一幕让她突然理解了父亲时常流露出的那种焦虑。
绿灯亮起，她慢慢走过斑马线，思绪飘向了更远的地方。这条一公里的路，曾经像一条坚固的纽带，连接着她充满烟火气的家和父亲风光体面的事业。而如今走上去，却隐隐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脆弱。仿佛这条路连接的，是两个都在勉力维持的世界。
快到家时，她在小区门口的菜市场遇见了邻居张阿姨。张阿姨热情地拉住她：“晞晞都长这么大了！听说你要参加舞蹈比赛了？真厉害！你爸爸最近生意怎么样？好久没看见他去钓鱼了。”
林晞礼貌地笑着回应，心里却泛起一丝异样。她注意到张阿姨问起父亲生意时那种试探的语气，那种看似关心实则打探的眼神。小镇就是这样，谁家有点什么事，很快就会被传开。
她加快脚步走进小区。这个90年代建成的居民区曾经是镇上最体面的住宅区，如今虽然略显陈旧，但绿树成荫，环境清幽。她家住在最里面那栋楼的三层，有个宽敞的阳台，母亲在那里种满了月季。
推开门，熟悉的饭菜香并未如期待般扑面而来。家里静悄悄的，显然母亲说“已经煮好绿豆汤”的话也不全然真实。林晞放下背包，走进自己整洁的卧室。墙上贴着舞蹈海报，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课本和笔记，玻璃板下压着省舞蹈学院的招生简章。墙角挂着几套练功服，洗得发白却熨得平整。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凝聚着父母对她的爱和期望。
她换好家居服，走到阳台上。母亲养的月季开得正盛，粉的、红的、黄的花朵在夕阳下娇艳欲滴。从阳台望出去，可以看见小区门口的那条路。小时候，她常常站在这里等父亲回家，总是能第一时间认出那辆黑色的帕萨特。
如今，她依然习惯性地望向那条路，心里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个总是挺直腰板、笑声爽朗的父亲，那个曾经让她无比骄傲的“林老板”，如今却常常皱着眉头，对着手机发呆。
天色渐暗，林晞开始准备晚饭。她打开冰箱，发现里面比往常空了许多，没有母亲常备的手工饺子，没有父亲爱吃的酱牛肉，只有几样简单的蔬菜和一碗确实存在的绿豆汤。她心里那点不安渐渐扩大。
七点一刻，门口终于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林晞快步走到门口，看见父亲一个人站在那儿，手中提着两个外卖盒子。
“你妈呢？”两人同时问出这个问题，然后又同时愣住了。
“她说去店里帮你。”林晞先说。
父亲摇摇头，脸上掠过一丝林晞从未见过的疲惫：“我今天下午去批发市场进货，没在店里。”
父女俩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困惑与担忧。母亲撒谎了，这是极不寻常的。
那顿晚饭吃得异常安静。父亲心不在焉地扒拉着饭菜，连林晞获得省舞蹈比赛决赛资格的消息都没能让他真正展开眉头。他只是点点头，说“真好，真好”，眼神却飘向窗外，望向那条路的尽头，建国电器招牌所在的方向。
饭后，父亲罕见地点了一支烟站在阳台上——他三年前就因为健康原因戒烟了。林晞走过去，默默站在他身边。
“爸，”她轻声问，“店里还好吗？”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挤出一个笑容：“好啊，就是最近忙些。”他深吸一口烟，又匆匆掐灭，“对了，舞蹈比赛什么时候？爸一定去给你加油。”
林晞没有追问。她知道父亲不会说实话，就像母亲也不会一样。成年人的世界总是这样，认为把困难藏起来就是对子女最好的保护。
晚些时候，母亲回来了，脸上带着过度灿烂的笑容，手里提着林晞最爱吃的糖炒栗子。“哎呀，今天点货晚了，老张非拉着我给他推荐新款的冰箱。”她说着，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临睡前，林晞站在房间窗前，望着远处街角“建国电器”那块依然亮着的LED招牌。那灯光曾经代表着成功与辉煌，如今却显得有些孤单而倔强。
她忽然清楚地意识到：这条连接着家与店的一公里路，不仅承载着她的过往记忆，更系着这个家庭的现在与未来。而路的另一端，父亲正在为什么而挣扎着，为什么而坚持着。母亲又为何开始说谎，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黑夜中，林晞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在胸中涌动。那不是少女的惆怅，而是一种近乎觉醒的警觉——她的家，她所熟悉和依赖的一切，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而她，不能再仅仅做一个被保护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