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尾巴,暑气未消,但钟杳杳心里的那场夏雨,却淅淅沥沥下到了开学。
蒋随舟生日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在街上逛到深夜,手机被她调成了静音,固执地不去看任何消息。最后还是被不放心的黎珈妤和宋南乔找到,硬是把她塞进了车里送回家。
她没说为什么跑出来,黎珈妤和宋南乔也默契地没问。
但那晚之后,某种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蒋随舟没有再打来电话,也没有发来消息。
钟杳杳每天抱着手机,刷新着聊天界面,那个熟悉的头像始终静默着。她有好几次点开对话框,打了一长串的字,质问他为什么收别人的礼物,质问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冷淡,但最后都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她在气什么呢?
气他收了林微雨的礼物?可他也收了她的。
气他对林微雨的态度?可他对谁不都是那副冷淡的样子吗?
她找不到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去发脾气,那种憋闷的、无处宣泄的酸涩,让她第一次尝到了“无理取闹”的滋味。而更让她恐慌的是,蒋随舟竟然真的就这么由着她“闹”,没有像往常一样,不出一天就会主动出现,用他特有的方式把她哄好。
他们之间仿佛隔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膜,谁也没有主动去戳破。
这场冷战,一直持续到高中开学。
九月一日,云海一中门口人声鼎沸。
钟杳杳穿着崭新的蓝白校服,站在汹涌的人潮里,却觉得有些孤单。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索那个熟悉的身影,然而高她一个头的男生比比皆是,却没有一个是蒋随舟。
“杳杳!”黎珈妤从后面拍了她一下,把一瓶冰牛奶贴在她脸上,“一大早发什么呆呢?找舟哥呢?”
钟杳杳被冰得一个激灵,接过牛奶,含糊地“嗯”了一声。
“别找了,我刚问了宋南乔,他们爷俩早就到了,估计在公告栏那边看分班呢。”黎珈妤拉起她的手,“走,我们也去,看看我们是不是还跟初中一样有缘分。”
公告栏前挤得水泄不通,像是一场盛大的开奖仪式。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期待、紧张与好奇。
钟杳杳和黎珈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前面。鲜红的打印纸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新生的名字和班级。
钟杳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的目光像雷达一样,从“高一(1)班”开始,一行一行地扫过去。她不敢看得太快,生怕错过。
“找到了找到了!”黎珈妤忽然兴奋地叫起来,指着中间的一张纸,“杳杳你看!高一(5)班!钟杳杳,黎珈妤!我们俩在一个班!太棒了!”
钟杳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自己的名字和黎珈妤的名字紧紧挨在一起。一股小小的喜悦升起,但很快就被更大的焦虑所覆盖。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在(5)班的名单里寻找。
没有。
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她看了三遍,都没有那个她刻在心里的名字。
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怎么会……”她喃喃自语,不死心地又把(4)班和(6)班的名单看了一遍。
还是没有。
“珈妤,你帮我看看,蒋随舟……他在哪个班?”她的声音有点发干,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
“我看看啊……”黎珈妤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凑过去仔细查找,“欸?在这儿呢!高一(3)班!蒋随舟,宋南乔!他俩也分一起了,就在我们隔壁班啊!”
隔壁班。
高一(3)班。
短短三个字,像一块巨石,轰然一声砸进了钟杳杳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波澜,而是让她瞬间失重的空洞。
从幼儿园起,他们就在一个班。小学,初中,从未变过。她习惯了一回头就能看到他的侧脸,习惯了课间十分钟的嬉笑打闹,习惯了作业本放在一起交,习惯了放学后一起走出同一间教室。
这些理所当然到让她从未思考过会发生改变的日常,在这一刻,被一张轻飘飘的A4纸,彻底打破了。
“……隔壁班也挺好的呀”,黎珈妤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试图安慰道,“你看,三班就在五班旁边,还是一个楼层,下课见个面也方便。”
方便吗?
钟杳杳的脑子有点乱。她看着那张分班表,指尖在冰凉的玻璃上划过,像是在丈量一个世界的距离。
三班和五班,中间只隔着一个四班的宽度。可她却觉得,他们之间仿佛隔了一整条银河。
“走吧,去教室了”,她收回手,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转身挤出了人群。
黎珈妤担忧地跟在她身后,一路无话。
云海一中的教学楼是回字形设计,高一年级在二楼。她们的五班在走廊的东侧,而三班,则在西侧。
钟杳杳站在五班的教室门口,门口挂着崭新的班牌。她往走廊的另一头望去,能看到三班的门牌,门口同样站着几个陌生的新同学。
那么近,又那么远。
她走进教室,里面已经坐了很多人。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陌生的桌椅。她和黎珈妤选了靠窗的倒数第三排坐下。
窗外是学校的操场,绿草如茵。可钟杳杳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堵将五班和四班隔开的墙壁。
她知道,墙的另一边,再另一边,就是蒋随舟现在待的地方。
他会坐在哪里?也是靠窗吗?他的同桌会是谁?会是一个爱说话的男生,还是……一个文静的女生?
林微雨的脸,毫无预兆地跳进了她的脑海。
她猛地甩了甩头,想把这个念头赶出去。
“请同学们安静一下,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姓王……”
讲台上,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老师开始做自我介绍,分发新课本。周围的同学都兴致勃勃地翻看着崭新的书籍,互相介绍着自己,教室里充满了新学期的生机与活力。
只有钟杳杳,像一个置身事外的幽灵。
班主任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不清,只是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她机械地领书,写上自己的名字,目光却始终无法从那堵墙上移开。
那堵墙,明明那么薄,薄到似乎能听到隔壁的粉笔声,却又那么厚,厚到隔断了她整个少年时代的习惯与依赖。
“叮铃铃——”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漫长的第一节课结束了。
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钟杳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在以往的无数个日子里,这个铃声就是她冲向蒋随舟座位的信号。
可她站起来后,却僵在了原地。
去哪里?
他的座位,不在这个教室。
黎珈妤也看出了她的失魂落魄,拉了拉她的衣角:“杳杳,我们去小卖部买点喝的?”
“……我想去趟洗手间”,钟杳杳找了个借口,逃也似的走出了教室。
她没有去洗手间,而是径直走向了走廊的另一端。
高一(3)班的门口,比她们班更热闹。宋南乔那个社交达人,显然已经和新同学打成了一片,正站在门口跟几个人吹牛。
钟杳杳的脚步慢了下来,心跳得厉害。
她像一个做贼的小偷,躲在四班门口的柱子后面,悄悄地往三班里面望。
她一眼就看到了蒋随舟。
他也坐在靠窗的位置,和她在同一个方向,仿佛隔着两堵墙遥遥相望。他正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书,阳光落在他柔软的黑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边。侧脸的线条依旧清冷利落,只是身上那套和她一样的校服,让他看起来多了一分陌生的感觉。
而他的身边……他的同桌……
钟杳杳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是林微雨。
林微雨正侧着头,拿着一道题,小声地在问蒋随舟什么。她的头发扎成了温柔的低马尾,说话时,嘴角带着浅浅的梨涡。
蒋随舟没有看她,目光仍然停留在书上,但他的手指,却在习题册上点了点,似乎是在给她讲解。
那一幕,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在钟杳杳的瞳孔中无限放大。
原来,他们不仅分到了一个班,还成了同桌。
原来,生日那天的主动,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的靠近。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慌和委屈席卷了她。她感觉自己的领地被入侵了,自己耗费了十几年时间才占据的“最特别”的位置,正在被另一个人轻而易举地取代。
她站在三班的门口,像一个迷路的游客,窥探着一个本该熟悉却已然陌生的国度。那个国度的国王,依旧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可他身边的位置,却不再为她虚位以待。
就在这时,蒋随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朝门口的方向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淡漠中带着一丝疏离。
钟杳杳的心,被他这个眼神刺得生疼。
她狼狈地转过身,几乎是跑着回到了自己的教室。
“杳杳,你脸色怎么这么白?不舒服吗?”黎珈妤担忧地问。
“没事”,钟杳杳坐回座位,把头埋进臂弯里,闷声闷气地说,“就是有点……晕”。
她确实很晕。
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接下来的几天,对钟杳杳来说,简直是一种煎熬。
她试过在课间操的时候,从五班的队伍里,伸长了脖子去找三班队伍里那个挺拔的身影。可隔着上百个晃动的脑袋,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试过在午休去食堂的时候,故意绕远路,从三班的后门经过。可大多数时候,她只能看到一个空荡荡的座位,或者他被一群男生簇拥着,根本看不到她。
她也试过,像以前一样,鼓起勇气去找他。
有一次,她拿着一道自己明明会做的数学题,在三班门口徘徊了很久。终于等到宋南乔出来,她把他拉到一边,假装不经意地问:“宋南乔,你们班学到哪里了?这道题我不太会,蒋随舟在吗?”
宋南乔大大咧咧地说:“舟哥啊,他在呢。不过他正被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围着问问题呢,估计没空。怎么了杳杳,你题不会,可以问我啊!”
“……不用了”,钟杳杳扯了扯嘴角,把练习册收了回来。
她隔着窗户,看到了宋南乔口中的“学习委员”——正是林微雨。
原来,她已经成了需要“排队”才能说上话的人了。
钟杳杳彻底放弃了。
她不再去刻意寻找,不再去制造偶遇。她开始学着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发呆。黎珈妤虽然一直陪着她,但她知道,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孤独感,是谁也无法填补的。
这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窗外忽然下起了大雨。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天空阴沉得像一块黑色的幕布。
钟杳杳看着窗外的雨,心里也跟着一片湿冷。她今天没带伞。以往这种时候,她只需要往蒋随舟身边一站,他就会撑开那把永远为她预备的伞。
可是今天,他不在了。
放学的铃声响起,同学们都撑着伞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教室里很快就只剩下寥寥几个人。
“杳杳,你没带伞吗?”黎珈妤收拾好书包问她,“我的伞小,要不我送你到校门口,让你爸妈来接你?”
“不用了,我等雨小一点再走吧”,钟杳杳摇了摇头,“你先走吧,别让你妈妈等急了”。
“那好吧,你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发消息。”
黎珈妤走后,教室里就只剩下钟杳杳一个人了。
她趴在桌子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心里空落落的。她拿出手机,打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最新的消息,还停留在半个多月前,她发的那一连串的“生日快乐”。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正准备收起手机,屏幕却忽然亮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在教学楼门口,带了伞。】
没有署名,但那简短又冷淡的语气,除了蒋随舟,不会有第二个人。
钟杳杳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他在等她?
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间冲散了连日来的所有阴霾。她几乎是抓起书包就往外冲,甚至忘了自己刚才还在自怨自艾。
她一口气跑到二楼的楼梯口,从栏杆的缝隙往下望去。
教学楼大门口的屋檐下,站着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他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背对着她,手里撑着一把黑色的伞。雨水顺着伞沿流下,形成一道细密的水帘。
是他!真的是他!
钟杳杳的眼眶一热,差点哭出来。这么多天的委屈、失落和不安,在看到他背影的那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她想,他果然还是在乎她的。他们的冷战,是不是就要结束了?
她提起嘴角,正准备大声喊他的名字,却看到另一个人影从旁边的楼梯走了下去,快步跑到了蒋随舟的身边。
是林微雨。
“等很久了吗?”林微雨的声音很轻,却足以穿透雨声,清晰地传到钟杳杳的耳朵里。
钟杳杳看到蒋随舟侧过头,对她说了句什么,然后,他把那把黑色的伞,微微倾向了林微雨那边。
两人并肩走进了雨幕中。
那把伞很大,大到可以装下两个人。
那把曾经只为她一个人撑开的伞,现在,也为另一个人遮挡了风雨。
钟杳杳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被冻结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黑色的伞在雨中越走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最后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原来,那条短信,不是发给她的。
原来,他等的,也不是她。
原来,从一个教室到另一个教室,只需要走过一条十米长的走廊。但从蒋随舟的身边,回到自己的位置,却需要跨过一整个青春的距离。
而她,就站在这距离的起点,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得浑身冰冷,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