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追忆

东惠从云蒸雾绕的保定站出来,一时有点分不清南北,大庆说了帮他查信儿,前脚刚说完,后脚他就鬼使神差地坐上了来保定的车。

他也不知道吕昌吉人在什么地方,就是觉得自己在北平待着不是事儿,就那么没着没落地干等着,不如来保定撞撞运气。

保定的风比北平更紧些,东惠嫌大衣不够厚,干脆抄起手走。

跟他同方向的人不多,刚才在车上检票的时候,看他是往保定去的,补票员忍不住多瞄了几眼。

他座位对过儿是一对穿制服的男学生,从他们嘴里,他知道保定不太平了,有钱人家都往北平跑,也有去上海、广州的,更多的人没有别的去处,只好窝在家里不敢出门。

看他们聊得群情激愤,东惠难得地插了一句嘴,“照你们这么说,想在保定找人是很难了?”

两个小伙子静下来看他,简直不能信似的,“先生,您要找人?”

东惠点点头。

“这日子口儿,您还找人?什么人呢?”

他们满怀关切的发问像一把小刀子,带着锋利的双刃,在东惠手背上轻轻剌开一道口子,又缓缓地灌进一股滚热的液体。

他信口说:“我的弟弟。”

“您弟弟是学生吗?学校这会儿禁严,想必很好找,要是出了学校,那就好比茫茫大海寻针,真好比痴人说梦了。”

他们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但语气十分真诚,东惠不再搭话,好容易聚起来的一团热气渐渐消散了一大半。

此刻他正往吕家集赶,吕柏龄在那儿有一处小院子,东惠来一趟保定,没有不拜会老爷子的道理,何况吕昌吉。

虽说外头乱糟糟的,但洋车夫们不敢不抵着命拉活儿,东惠拦下一辆,车十分旧,车夫十分老,二者都啪嗒啪嗒的,朝前溜着。

东惠有点心焦,他怕师傅拉得太费力,也怕车半截坏了,把他搁这儿,好在一路未生枝节,吕家集就在眼前了。

东惠跳下车来,见那车夫狠狠直起腰,整顿他歪斜在身上的衣服们,而它们不予理会,翘边的还在翘边,起褶的依旧起褶,好在车夫并不打算跟它们计较,接过东惠递来的钱,拉着那样浑身叫唤的车,很快就消失在暗夜的尽头了。

公馆内。

福灵正揪着金妈的袖子问个没完,金妈顾着给他热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应承着。

这会儿东方已经泛了白,后院里丁管家领着一帮人忙前忙后,大家都肩挑手提,不动声色。

福灵见金妈不理他,开始愈发卖力地表演。他扒着窗玻璃,往上头哈了一口气,又哧哧地用袖口抹了两把,像个刚落生的小狗崽子,浑身往外散着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热气。

“金妈金妈你快来呀,丁叔叔他们好像蚂蚁搬家啊!”

金妈抬头笑了笑,依旧没答话。

福灵者,汪东惠之弟也。当然了,从他不受待见的程度可见,他的出身绝不是十分高贵的。

事实上他的母亲并不是汪太太,而是汪广恪的一个同门师妹,师妹早亡,汪广恪发了慈悲,把他过继了来,接在东惠之后,人前都管他叫小少爷。

倘若叫汪福灵听到东惠称昌吉作“弟弟”,他势必要刨根究底一番,东惠大哥还有一个弟弟?哪儿来的弟弟?他跟我一边儿大吗?怎么大哥瞒着我呀?他人怎么样?好相处吗?他有一天也来家住吗?那……那……

他还有好多疑惑没有解开,但是一想到“兄弟三人”听起来是那么圆满,想必也能释怀。

后来汪广恪撒手人寰,这孩子更少人教养疼爱,时不时地被人调戏,逐渐生出寄人篱下之感。

东惠为人亲厚,待谁都有礼有节,他并不十分爱这个弟弟,但弟弟十分爱他。他去园子演出,这孩子一下学就跑着去看,然后哥儿俩一道回家,路上再嚷嚷着买根冰糖葫芦吃。

他是东惠的小催巴,不是别人封的,而是他自愿认领的。催巴儿怎么了,是哥哥的催巴儿。

可是这回,东惠一晚上没回家,他们失联了一晚上,这尚属头一遭。

思及此,福灵再顾不上看什么蚂蚁搬家了,又开始絮叨起来。金妈无法,只好招呼他坐下喝粥。

才刚转身,厨房的白墙上唰地亮起一片,紧接着轰隆一声——

福灵赶忙往外瞧,丁管家一行人不动了,都站在原地四处张望着,金妈也凑到窗跟前看,没过一会儿,汪广悌也来了。

他已经劝走了警察局的人,那个徐图之,无非想借窝藏逆贼的由头挑起点事端,放在平时,他不大敢冒犯汪家,可他新近攀上了齐协元的高枝儿,在情报处混了个差事,此时正是得意的时候,什么叫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便是最典型的写照了。

最难缠的人往往最好打发,只需要自降身段,跟他称兄道弟起来,便足以令其飘飘然,再许以一丝好处,他能随时调转枪头为你卖命。

这种事,放眼整个汪公馆,非汪广悌而不能办,金妈暗暗庆幸拜佛找对了庙门。

刚才的动静不是别的,正是枪炮声,保定一声枪响,全华北都不能独善其身。

东惠身处漩涡中心,还没有全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而只是一心想要往前走。这是他第二次来吕家集,上回是前年,他跟昌吉一块儿,提溜着七八个点心匣子,来给老爷子祝寿。

东惠家里人丁稀薄,帮忙儿的比主家更多,他吃喝不愁地度过这些年,尚没有体会过阖家欢乐。

这次昌吉带他来领教了,在吕家集,在吕柏龄的五十八岁寿宴上。

吕家同样得没有人,但老爷子热情似火,意思要招呼左右亲朋、门口修脚的、卖早点的、老裁缝带他的小学徒、对门书铺的青年掌柜都来凑凑热闹。

昌吉帮着张罗,大家纷纷响应,此刻已云集在吕家小院儿里了。

这天昌吉拣了件素净的大褂穿着,浑身有点不得劲。东惠在来的路上打趣他,“演出不也穿这身儿吗,怎么下了台就跟人变了猴儿似的,你瞅瞅,抓耳挠腮的。”

昌吉顾不上还嘴,他混惯了,怎么打扮都装不出文人派头,演出,那不是演呢吗,多少得体面点儿,叫观众瞧着熨帖。

他又揪了下脖领子上的盘扣,“师父他们以前撂地的时候,哪有什么好衣裳穿?全靠一张锣、一副肉嗓,咱现在进了园子,倒是人模人样地扮上了。”

东惠撩着前襟淌过一个小泥坑,听了昌吉粗暴的论断,心里活动了一下,最后笑笑,什么也没说。

昌吉却跟得着什么似的,一巴掌拍在东惠肩膀上,“大少爷,改天我们也撂回地怎么样?!”

“撂地?”东惠来了兴趣,“我看成,咱也去天桥底下卖卖手艺!”

“哈哈!”昌吉简直雀跃了,接下来一路上都在絮叨小时候跟师父撂地的小趣闻,从他怎么学打锣啦!到锣面一翻就是收钱用的盘子!他还会白沙撒字,刚开始歪歪扭扭撒个“一”字,没少招大伙儿笑话,后来就是横平竖直的“春景当思”四个大字了!

他忽然又想起了观众堆儿里的小笑话,张家丢了小子啦,李家的闺女被拐了,还是赵老爷又娶了八姨奶奶。他的故事太多了,一个个都讲得那么绘声绘色,东惠听入了迷,俩人一路嬉闹着,不知不觉就到地方了。

东惠把思绪从回忆中抽离了出来。天已近白,城里才下了一场冬雨,四处雾腾腾的,清冽的空气令人精神一振。

他的步子既轻快又有力,匆匆穿过挂霜的松柏和新发的腊梅骨朵儿,不理会行路人发出的一切异样声响,直直地奔着吕柏龄家而去。

东惠感觉自己生出了一种游侠客般的诗人情致,什么春衫薄,什么倚斜桥,什么银鞍白马,什么仰天大啸。他不由地发出一声轻叹,叹的是自己空泛泛的前半生,憾的是自己年岁渐长,勇气未增。

他继续向前走,霜在发光,鸟在脆鸣,一切都催促着他。拐角,然后直走,似乎再右拐,便会到达目的地。他按自己的想法走了下去,果然看到了熟悉的小巷和大门。

他正正神色,上前叩门。

开门的正是吕柏龄,他见着东惠显然吃了一惊,东惠见他脚下立着一只箱子,也有点犯糊涂。

“你这孩子,怎么这会儿来了?”吕柏龄拉着他的手往屋里走,“穿这么点儿?”

东惠听了这话才觉出冷来,“大爷,您这是要上哪儿啊?”一句话说出来,那上下两排牙就跟马勺碰上锅沿似的,磕碰个没完。

“昨儿昌吉那小子也来过,没头没脑地跟我打听他亲爹亲妈的事儿,这闹的是哪一出?”

东惠一下拨开云帘见着了日头,难怪他走得那么急,连招呼都没打,原来是解自己的身世之谜去了。

“他来见了您,怎么又跑走了?”

“他指望着我当初捡那包袱里留着字条,这傻孩子,有条儿我能藏着掖着不告诉他?”

吕柏龄吐出一口烟来,顺手在桌檐磕磕烟袋锅子,“他上天津了,也不知打哪儿得着信儿,说他亲爹亲妈在天津,临走说保定待不得,嘱咐我上北平去。”

吕昌吉从保定去天津了,东惠把这句话在肚子里来回倒腾了几遍,总算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雪岳山行
连载中掉了一颗蘑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