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雪夜。
四下充斥着寒冷而清新的气息,大地冻得生硬。沿街的铺面早已上了板,贩夫们却迟迟不肯摘幌子。
几个拒付文人围聚在茶馆的暖炉旁闲侃,凑近一听,竟是在笑话白天瞧见的西洋士兵。此时一支驼队经过,整条街叮铃作响,有些非凡的热闹。
可最热闹的,那还得数春秋园。
微微欠身虚鞠一躬,东惠提起大褂迈步往后台走,入相的帘撩起又放下,带动了一丝转瞬即逝的风。
他松了口气,紧绷的发丝缓和下来,此刻湿濡濡地贴在脑门上,黏得难受。伸出手指抹了把汗,竖起耳朵听台下的动静,除了稀稀拉拉的几下掌声——此刻也尽数消停了,就只有嗑瓜子的喀嚓声和茶杯磕到桌子的咣啷声。
不必返场,这是东惠习以为常的事,而他也不甚在意,面沉似水地转身朝里屋走,边走边伸手解大褂的扣子。
旁边一个青衣少年紧跑两步到他跟前,略微发沉的嗓音却带着格外欢快的语调:“先生,我来吧!”
这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眼角飞入眉梢,一副机灵相。
“你忙你的”,东惠客气地摆了摆手。他本就有着十足的谦和,更鲜少疾言厉色,但没来由地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清疏感,为着这点,面上人人敬他,背地里却有些畏惧于他。
谢绝了青衣少年的帮忙,这厢已经把脱下的大褂搭在了手臂上,露出里头雪白的对襟褂子和鲜红的水裤来。
东惠家往上倒,四辈全是说相声的,得祖上荫庇,他辈分足比同龄人高出两头去。辈分师承在曲艺行当是如此重要,随着老先生洒泪仙逝,东惠这辈便只余零星数粒了,现如今还登台表演的,竟独剩眼前这位“师爷”。
东惠许是天生用惯了这身份,颇有些不以为意,可别人容不得他这么想,因着血缘加持,他的一点人情淡薄成了众人眼中浑然天成的孤傲。
“大庆,今儿练功了么?”他脚下不停地走,手里也没闲着,问话的当口就要把大褂叠好了。
大庆一路紧跟着,没等话音落地就抢着说:“先生,我今儿光地理图就背了仨钟头呢!”他说话间眉梢眼角更加翘起来,嘴角也跟着提,露出一口齐整的大白牙,“可有几个气口拿不准,师父不在家,还没问过他老人家。”
这孩子许是年纪小,只觉得东惠是个未语先笑的谦谦君子,不明白众人怕从何来,但他仍不敢失了规矩,时时谨记以先生称之。
东惠闻言顿了顿脚步,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大庆,“你师父出门几日了?”
大庆一点儿不含糊,“满打满算,今儿第七天了。”
大庆师父是东惠的量活,艺名吕昌吉,师从“小白梨”吕柏龄。昌吉是吕老爷子打护城河边捡来的,又一手带大,外人瞧着跟亲爷俩似的。他随师父姓,名也是师父给起的,至于本名叫什么,现在已经没人说得清了。
上礼拜昌吉跟园子经理告假,说要去保定找人,六日方归,话刚撂地就动了身。东惠没来得及问清缘由,本就心内惴惴,此刻他逾期未归,不免又添心焦。
“你留神,”他边推门边嘱咐大庆,“保定那边该来消息了,信到了立马给我回话。”
“您放心,我琢磨着邮差晚傍晌才来,干脆我一早奔邮局。”
接过应承,东惠又嘱咐两句,随即打发大庆回了家。他独自在屋里踱步,捧起茶浸浸嗓子,又撑着扶手往圈椅里靠。
困意马上袭来了,他强打精神,努力回想昌吉临走时的情景,没等想出个所以然,一片掀翻房顶的叫好声震到后台,春秋园的空气凝结起来。
东惠清醒了七八分,围起貂领大衣,推门往风雪中走去。
他穿过泥泞的大街,绕到了圣若瑟堂门前的广场上。天寒地冻的,这里还聚集着一些下了工的教众,正在祈盼教堂晚上九时的钟声。
还有人不断地朝这边走过来,东惠翻开袖子看了一眼手表,差两分九点。他忽然诞生了一种奇异的好奇心,便也站在原地等候起来。
钟声如期而至,好似在暗夜中呜咽一般。它一定是被肮脏的雪水浸透了,才会这样凝滞沉重。东惠这样想,便也这样自嘲了一下。
很快,他踏过覆盖了雪后被人践踏得泥泞一片的草地,穿过嘈杂的人群,奋勇地朝北平的边缘走去,似乎要去追寻一个模糊的目标。
除了青年的内心起伏不定,这算得上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古城的一切都是腐朽的,岁月的深痕镂刻在几百年前的石壁上,细细抚过,留下一手难除的灰烬,还有满脚粘腻的青苔。
天太黑了,月亮已经爬了起来,映射在斑驳的万物上,模糊了一切轮廓。玉峰塔的尖折了一点,却还想刺破黑暗,便只能尽力地去够。檐角的四个风铃只剩了两个,此刻在风雪中飘摇着,可怜可爱。
保定暴动的消息就这样被风雪连夜裹挟到了北平,此刻东方还没亮透,城外却已陷入了人心惶惶的泥淖。寒冷与湿气交混,晨光共暗色迷离,这正是谣言的理想培养皿。
约摸五点光景,月牙尚于西天悬挂,整个汪公馆已是灯火如晖了。
金妈在敲东惠的房门,砰砰两声,无人应答,复敲,仍无回应,她只好推门进去——床铺一如她早上出去时那般工整,东惠竟是彻夜未归。
这在汪公馆是很新鲜的事,都知道东惠性子淡,鲜少扎堆儿应酬,除却演出,恨不能日日扎在房中不出来。他断无别处可去,这是人人皆可料定的事实,如此,想必是出事了。
金妈一时没了主意,汪元松刚被治安总长齐协元派来的车接走,说什么临时政府新立,诸多协议等着签署,亟需顾问,也顾不得避讳谁是哪朝的官了。汪元松推脱了三四次,谁料这齐大总管竟堵上门来。
北平让日本人攥在手里,往日里拥兵自重的军阀余孽此刻一个个患上了软骨头病,汪元松决定硬着头皮走这一遭。
眼下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如何应付院子里那帮警察呢?金妈迟疑着往楼下踱,试图立刻想到什么可靠的帮手。
刚才徐图之领着那帮人就要往里冲,教福灵给拦下了,现在他们大眼瞪小眼的,谁也不肯善罢甘休。福灵这小萝卜头哪有斤两?不行,得赶紧叫人来。
金妈想到二老爷,叫汪广悌的,是东惠叔叔,眼下在外务部当值。
这位老爷早些年就跟家里闹掰了。其时英国德国打得不可开交,法俄美意全卷了进去,日本从中作梗,搅得青岛也不得安宁,忽然有一天冒出个皇帝,没等人们搞懂君主立宪,又来了新的大总统,北平一时之间陷入极度混乱之中。
一天汪广悌下学回来,斜挎包往桌上一拽,说要留洋去欧洲。汪元松气极了,府院之争搅得他心力交瘁,家里这个儿子也不教人省心。
他本就是闲职,当初宣统逊位,想着致仕还乡已是顺水推舟的便意事,就在天津安顿好了一所宅子,只等择吉日动身,做起山中逍遥一神仙。
他无论如何也计较不到民国政府的态度,几次三番上门拜访,聘书云来,只望他“戡乱以文”,执意重新起用。这一耽搁,竟到了今天。
欧洲,上赶着去送死吗?世界是个什么大势,你个毛孩子懂么?
汪广悌自然不听,他是燕大的知识青年,刚交了一名德国来的女朋友,世界正在眼前展开,听不得后进腐儒的言论,于是趁夜走掉了。
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前些日子听说他挈妇将雏回国了,没几天又听说去外务部做了官,怎么竟联想到他?金妈一时弄不明白。她飞快下楼给史家胡同去电话。
是那位德国太太接听的,“怎么会有这种事?您稍候。”
换了汪广悌来听,“金妈?”
金妈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的原委,那边沉默了片刻,旋即应了一声,便匆匆撂了电话。
徐图之和汪福灵正对峙着,谁也没有让步的意思,说是对峙,那场景完全是敌强我弱。福灵个头儿小不说,身板儿也单薄,一件棉马褂兜了风,显得窝窝囊囊的,整个人呈螳臂当车之态,十分好笑。
于大洋两只手囤袖里,拿胳膊肘捅捅金妈,“妈,冷不丁的,怎么想起那位来了?”
金妈打手势叫他噤声,“小兔崽子,这话轮得着你说?那可是正经老爷!”
大洋哧溜吸一下鼻涕,“那福灵跟着凑什么热闹?他也是老爷?”金妈把他拽到廊下,“福灵将来也是老爷,跟你小子说多少遍了,管好嘴。”
于大洋看金妈发了狠,赶紧把胳膊救出来,改成肚里嘀咕。
徐图之正朝丁管家问话,态度倒是客气,姿态却高傲。丁管家自然无所应答,可对方难得地展现出耐心,似乎成竹在胸,只是有些事不得不忌惮着。
汪广悌赶来了。
金妈像得了救星,一双昏黄的老眼登时泛起泪花,紧走上前把又冻又怕的福灵揽在了怀里。
福灵人长得不大精神,此刻一张小脸却神气活现,好像丝毫没在怕的,“金妈,东惠大哥上哪儿去了?回头他听了这事,一准儿夸我。”
金妈没理他,搂着他的窄肩膀,一路往厨房去了。
于大洋看不惯福灵那得意样子,悻悻地踢了一脚墙根。刚换的黑布鞋灰白了一片,他生了烦,低声咒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