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像一层粘稠而透明的保鲜膜,包裹住了高一的第二个学期,让一切都变得模糊、沉闷,却又无比清晰。时间仿佛被装上了不均匀的齿轮,时而缓慢得让人能数清窗外树叶的脉络,时而又在口罩的更换和日历的翻页中飞快流逝。
每天清晨踏入校门,不再是奔向教室的冲刺,而是沉默地排起长队。穿着白色防护服、面戴护目镜的值班老师,像一道冰冷的风景线,手中的额温枪成了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权杖。“嘀”一声轻响,绿色的数字显示正常,才能获得一天的“通行证”。那一声“嘀”,常常让方寻没来由地紧张,仿佛等待审判。
教室里的座位被最大限度地拉开,曾经低头窃语就能传递的纸条,如今需要伸长手臂才能勉强够到。空气中永远漂浮着一股稀释过的84消毒液气味,刺鼻,却让人产生一种扭曲的安全感。课间十分钟,走廊里不再有追逐打闹的身影,大家要么趴在桌上小憩,要么站在窗边,望着楼下被划分成一个个活动区域的、空荡荡的操场,眼神里是属于那个年纪不该有的沉寂。
午餐是这场“新常态”中最具仪式感的一环。食堂关闭了堂食,取而代之的是由食堂工作人员用推车送到每个班级门口的一摞摞白色泡沫饭盒。班长和生活委员负责分发,每人领到自己的那一份,回到被严格固定的座位上,默默揭开盖子。饭菜在密闭的盒子里蒸腾过久,常常变得色泽暗淡,口感软烂。咀嚼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偶尔有同学忍不住低声抱怨一句“今天土豆又没削皮”,也会很快湮灭在沉默里。方寻有时会抬头,看到前排的何煦,他总是吃得很快,也很安静,吃完后会用自带的纸巾仔细擦拭桌面,然后将饭盒整齐地收好,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用这种秩序感对抗外界的混乱。
放学路上,城市呈现出一种矛盾的生机。街道上的车辆恢复了往来,商铺大多开着门,但门口无一例外地贴着“请佩戴口罩、测量体温”的告示。行人匆匆,五颜六色的口罩成了脸上唯一的表情,眼神交汇时,多是快速的躲闪或漠然。倒是路边的人行道上,摆地摊的明显多了起来。有卖各种花色口罩的,有卖手机膜和数据线的,有卖网红泡泡机和发光气球的,还有一个大叔推着三轮车,车上烤肠机“滋滋”地响着,散发出诱人的焦香。这些地摊给城市增添了几分混乱的烟火气,却也像某种隐喻,暗示着生活的脆弱与顽强。林启夏曾在群里发语音感叹:“感觉像活在电影里,还是那种末世求生片。”后面跟着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在这种压抑、匆忙又光怪陆离的节奏里,高一仓促落幕。每个人都怀着不同的心情,在那份至关重要的文理分科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像是投下决定未来航道的一枚筹码。
新学期开学,教学楼下的公告栏前挤满了新旧面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期待与不安的躁动。崭新的分班名单像一道无形的界线,将原本紧密的“我们”,悄然分割成“文科生”和“理科生”。
文科班名单上,赫然写着:林启夏、许知新、李明昊,张允……
理科班名单上,则是:方寻、何煦、宋亦可……
方寻抱着塞满了新书和旧物的书包,有些忐忑地走进新的理科班教室。目光在略显陌生的人群中扫过,几乎是本能地,她望向了靠窗的那组座位。果然,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已经坐在了那里,正低头翻看着一本崭新的物理选修课本。他旁边的位置空着。方寻的心莫名安定了一些,她走过去,将书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何煦抬起头,看到她,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快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微光,随即恢复了平时的平静。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嗯。”
方寻也回以一个微笑,坐下,一边整理书本一边故作轻松地说:“还好,还有个熟人。”
何煦翻书的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嘴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一种新的、带着点试探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宋亦可坐在他们前排,听到动静回过头,朝方寻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底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于分离的淡淡怅惘。
高二上学期的校园艺术节,是分科后第一次大型集体活动,主题定为“文理辉映,各展其华”。理科生负责展示科学实验与技术创新,文科生则主打人文艺术与历史传承。
何煦和方寻,连同班里几个动手能力强的同学,组成了一个项目小组,准备演示几个安全且视觉效果不错的化学实验。何煦是绝对的技术核心,他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一套精致的玻璃蒸馏装置,在艺术节当天,于划定的理科展区小心翼翼地搭建起来。他神情专注,调整着酒精灯火焰的大小,看着蓝色的火舌温柔地舔舐着圆底烧瓶。当混有颜料的水溶液开始沸腾,蒸汽通过冷凝管,最终在接收瓶里凝成一滴滴清澈的液体时,围观的低年级同学发出了小小的惊呼。何煦这才直起身,用他那种特有的、条理清晰的平静语调,向众人讲解着蒸馏的原理和应用。方寻在一旁负责协助,递送烧杯、导管,默契地接上他偶尔的停顿,补充一两个生活中的例子。他们的配合流畅自然,仿佛已经演练过无数遍。
宋亦可则负责另一个“蓝瓶子”实验,她小心地控制着葡萄糖、氢氧化钠和亚甲蓝溶液的混合与振荡,看着溶液在蓝色和无色之间反复变幻,像一场安静的魔法。她的动作轻柔,讲解耐心,吸引了不少女生驻足。旁边的物理组展台,一个自制的蒸汽机模型“噗噗”地喷着白色水汽,努力地推动着小轮子转动;生物组的同学则架起了显微镜,邀请大家观察洋葱表皮细胞。整个理科展区,充满了逻辑、探索与动手创造的乐趣。
而文科班的展区,则是另一番诗情画意的景象。林启夏和张允参与了一个大型手工项目——用收集来的、不同颜色和形状的落叶,拼接成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她们和几个同学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根据模板粘贴着银杏叶、枫叶和梧桐叶,巨大的展板前围了不少人拍照。许知新无疑是文科班最耀眼的存在。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袭质地良好的月白色汉服,宽袍大袖,头发也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手持一柄折扇,俨然一位从古画中走出的翩翩公子。他与几个同样穿着汉服的同学,在临时搭建的、挂着书法作品的小亭子里玩“飞花令”。轮到以“月”字为题时,他略一思索,便脱口而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姿态潇洒,反应敏捷,引得围观的同学,尤其是女生们,发出阵阵低呼与赞叹。李明浩也在一旁帮忙维持秩序,偶尔目光会落在人群中那个光芒四射的身影上,眼神复杂难辨,带着欣赏,或许还有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落寞。
白天的热闹与展示一直持续到傍晚。校园里亮起了灯,欢声笑语在夜色中荡漾。然而,在这片看似愉快的海洋下,一股情感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即将掀起风浪。
宋亦可躲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对着镜子深呼吸了无数次。白天,她看着许知新在飞花令上谈笑风生,看着他穿着汉服时俊逸的身影,那份被压抑了许久的情感,终于决堤。她鼓起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勇气,在艺术节活动接近尾声、人群开始三三两两散去时,找到了正在收拾音响设备的许知新。
“许知新,”她喊住他,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能……能跟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许知新有些意外,但还是跟着她走到了不远处一棵枝叶茂盛的老槐树下。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叶隙,在她紧张而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影子。
“什么事啊,宋亦可?”他笑着问,语气一如平常的随意。
宋亦可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她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细若蚊蚋的声音:“我……我喜欢你。很喜欢。”
许知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刺破了宋亦可最后一点勇气。他挠了挠头,眼神游移,显得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呃……宋亦可,谢谢你。但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选择了直接了当,“我真的只是把你当普通同学,挺好的朋友。没有别的想法。”他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留下任何暧昧或幻想的空间。
宋亦可的脸在那一刹那血色尽褪,变得像纸一样白。她猛地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带着哽咽的、几乎听不清的话:“对不起……打扰了。”说完,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跑,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越来越深的夜色里,强忍了许久的泪水在转身的瞬间汹涌而出。
这件事,对许知新而言,或许只是一次略显突然的插曲。他并未太放在心上,只在第二天和文科班新交的、比较谈得来的朋友在操场闲聊时,随口提了一句:“唉,真是没想到,理科班那个挺文静的宋亦可,昨天居然跟我表白了,吓我一跳。”他本意或许是带着点男孩的炫耀和困扰,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迅速在一个小圈子里漾开涟漪,并最终,传到了一个同样对许知新抱有朦胧好感的文科班女生——王蕊的耳朵里。
几天后,一个充满了恶意的谣言,像病毒一样开始在文科班,继而悄无声息地扩散到了理科班:宋亦可对许知新死缠烂打,行为出格,简直像是性骚扰。
“听说了吗?就理科班那个宋亦可,看着挺老实,没想到这么不检点。”
“是啊,都被明确拒绝了还纠缠不休,天天堵人,真不要脸。”
“许知新都烦死她了,躲都躲不及呢。”
这些裹挟着恶意的风言风语,像无数根冰冷的针,从四面八方刺向毫不知情的宋亦可。她先是困惑,继而从一些异样的眼光和窃窃私语中明白了什么。她变得越发沉默,常常一个人躲在座位上,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偶尔被方寻或林启夏看到她在偷偷抹眼泪。
林启夏第一个炸了。她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直接冲到文科班教室门口,也顾不上是不是在上课间隙,当着许多人的面,指着坐在靠门位置的王蕊,厉声质问,声音因愤怒而拔高:“王蕊!你凭什么在背后造谣诋毁宋亦可?你哪只眼睛看见她骚扰许知新了?拿出证据来!不然你今天必须给她道歉!”
王蕊被当众质问,脸上挂不住,猛地站起来,尖着嗓子反驳:“我怎么造谣了?谁不知道她宋亦可倒追被拒啊?许知新亲口说的!自己敢做还怕人说?”
方寻也紧跟着冲了过来,她相对冷静,但语气像裹着冰碴,眼神锐利地盯着王蕊:“表白是宋亦可的权利,拒绝是许知新的自由。这很正常。但你无中生有,捏造‘性骚扰’这种恶毒的词汇,就是人品卑劣,是诽谤!请你立刻停止散布谣言,并向宋亦可公开道歉!否则,我们不介意去找班主任,甚至找年级组长评评理!”
何煦也面色凝重地找到了正在篮球场边喝水的许知新,他拦住他,眉头紧锁:“许知新,宋亦可被造谣的事,你知不知道?”
许知新一脸茫然:“什么事?什么造谣?”
“现在文科班都在传,说宋亦可对你性骚扰。这件事归根到底因你而起,你对宋亦可不觉得愧疚吗?这对她公平吗?”何煦的语气带着少有的严厉。
许知新这才恍然大悟,他愕然地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手,语气急切地辩解:“我靠!我真不知道啊!我就是……就是跟朋友闲聊时提了一句她跟我表白被我拒了,我真没想到会传成这样!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是受害者啊!”他的脸上写满了无辜和烦躁。
虽然最终在班主任和班干部的介入下,谣言被强行压了下去,王蕊也被要求在班上做了不情不愿的公开道歉,但那些恶毒的话语造成的伤害,已经像钉子一样楔入了宋亦可的心里。她感到加倍的伤心和失落,不仅仅是因为被拒绝,更是因为这无端的、来自同龄人的、带着嫉妒和恶意的中伤,让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人心的复杂与可怕。
方寻、林启夏和张允那几天几乎形影不离地陪着宋亦可,她们把她围在宿舍的床上,或是放学后的小花园里。
“亦可,别哭了,为那种人生气不值得,她就是嫉妒你。”方寻轻轻拍着她的背。
林启夏则义愤填膺:“就是!许知新有什么好的?除了会耍帅贫嘴,还有什么?根本配不上你这种安静又有内涵的女孩子!让他跟他的谣言过去吧!”
张允递上纸巾,声音温和却坚定:“没错,天下好男孩多的是,咱们努力变得更好,以后找个比他好一千倍一万倍的,气死他们!”
在好友们毫无保留的支持和温暖的陪伴下,宋亦可的情绪才一点点地从冰封中回暖,但这件事无疑在她原本单纯的世界里划下了一道深深的、一时难以愈合的伤痕。
而许知新,或许是因为尴尬,或许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宋亦可和这些纷扰,也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她。即使在走廊里迎面碰上,他也会立刻移开视线,假装没看见,或者迅速拐进旁边的教室。不久后,他便为了艺考的专业集训,请假离开了学校。这一去,便是漫长的一年时光。他们之间,那本就因分科而变得脆弱的联系,在这场风波之后,彻底断裂,消失于无声。青春里第一场盛大而勇敢的心动,就这样仓促地开始,最终带着被拒绝的苦涩与无端伤害的伤痕,黯然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