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城像被扔进蒸笼,连晚风都裹着黏腻的热气,吹得人胸口发闷。
沈知遇蹲在基层司法鉴定中心的后院,盯着面前半块发霉的面包,第无数次怀疑自己三年前的决定是不是脑子进了水。
“沈法医,还没走啊?”值班的保安老张端着搪瓷杯路过,杯沿沾着圈褐色的茶渍,“刚接到通知,城郊那条臭河沟又出事了,派出所那边让咱们派人去看看,不过你放心,说是捞着个行李箱,大概率是流浪汉捡垃圾,不用解剖。”
沈知遇“哦”了一声,把没吃完的面包扔进垃圾桶。白色的工服沾了点灰尘,他下意识地拍了拍,指尖触到口袋里那枚磨得发亮的银质解剖刀,这是十年前他刚进刑侦队时,陆承骁亲手给的,说“法医的刀要比良心还干净”。
讽刺的是,后来他就是因为“物证污染”,被钉在“没良心”的耻辱柱上,从市刑侦队的新星,跌成了基层“处理流浪汉尸体专业户”。
“我去吧。”沈知遇站起身,身高近一米八的人,裹在宽大的工服里竟显得有些单薄,“老张你年纪大了,晚上河边蚊子多。”
老张愣了愣,随即点头:“也行,你小心点,派出所的人已经在那儿等着了,说是……情况有点怪。”
“能有多怪?”沈知遇扯了扯嘴角,弯腰去拿工具箱。三年来,他见过河沟里泡胀的流浪猫,见过被老鼠啃得只剩骨头的乞丐,早就对“怪”这个字免疫了,直到他真的站在城郊的青川河边。
青川河是江城有名的“臭水沟”,两岸堆满建筑垃圾,河水常年泛着墨绿色的泡沫,连野狗都懒得靠近。可今晚,河边却拉满了警戒线,蓝红色的警灯在夜色里交替闪烁,把水面照得忽明忽暗。
“沈法医?”一个穿警服的年轻小伙子跑过来,脸上带着明显的紧张,“我是派出所的小李,您可算来了,您看那边。”
沈知遇顺着小李指的方向看去,心脏猛地一缩。
河中央的浅滩上,卧着一具半浸在水里的“棺椁”,说是棺椁,其实是用几块巨大的鲸骨拼起来的,灰白色的骨头在警灯下泛着冷硬的光,形状像极了人类的肋骨,却比普通肋骨宽上三倍不止。而在那“鲸骨棺”里,隐约能看到一个蜷缩的人影,黑色的长□□浮在水面上,像一团散开的墨。
“什么时候发现的?”沈知遇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工具箱的提手。
“半小时前,几个高中生来这儿摸鱼,看到浅滩上有骨头反光,走近一看就发现这个了,吓得直接报了警。”小李咽了口唾沫,“我们没敢动,您也知道,这种……涉及特殊尸体的,得等法医来。”
沈知遇没说话,戴上手套和口罩,踩着岸边的碎石子走近浅滩。水很凉,没过脚踝时,他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冷,是因为那鲸骨的形状,太像十年前他在“鲸落案”现场看到的东西了。
十年前,江城接连发生三起命案,受害者都是女性,死状极其诡异:每个人都被包裹在特殊的“容器”里,第一个是用芦苇编的席子,第二个是用树皮做的木箱,第三个……是用鲸骨拼的棺椁。而那起案子,有个更让人胆寒的名字,“鲸落连环案”。
当年,他是市刑侦队的主检法医,也是第一个接触鲸骨棺受害者的人。可后来,因为“物证污染”,他被调离岗位,案子也成了悬案,至今没破。
“沈法医,您没事吧?”小李见沈知遇站在原地不动,小声问道。
“没事。”沈知遇回过神,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鲸骨棺上的水草。棺椁的缝隙里卡着些水草和淤泥,但整体保存得异常完整,显然是有人精心制作后,特意沉到这里的。
他伸出手,指尖刚碰到鲸骨,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道低沉而熟悉的男声,像淬了冰:
“谁让你碰现场的?”
沈知遇的动作顿住,后背瞬间绷紧。这个声音,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陆承骁。
他缓缓转过身,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陆承骁穿着黑色的冲锋衣,拉链拉到顶,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线。三年没见,他好像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更冷了,眉骨上那道当年办案留下的疤痕,在警灯下显得格外清晰。
“陆队。”沈知遇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基层司法鉴定中心沈知遇,奉命来处理现场。”
陆承骁的目光扫过他,从沾了泥水的裤脚,到他手里的工具箱,最后落在他脸上,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沈法医?我怎么不知道,基层还管重案现场的勘察?”
“重案?”沈知遇挑眉,“陆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不过是具无名女尸,用了点特殊的‘棺材’,算哪门子重案?”
“是不是重案,轮不到你判断。”陆承骁往前走了两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不足一米,属于他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青川河这片归市局重案组管,从现在起,现场由我接管。”
沈知遇看着他,突然笑了:“陆队这是……怕我再‘污染’物证?”
这话像根刺,扎得陆承骁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盯着沈知遇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火气:“沈知遇,我以为三年过去,你至少学会了尊重现场。”
“尊重现场?”沈知遇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点自嘲,“当年我就是太尊重现场,才被人扣了个‘渎职’的帽子,从市局滚到基层。陆队,您现在跟我谈尊重,不觉得好笑吗?”
两人之间的空气瞬间凝固,小李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喘。他早就听说过,当年市局刑侦队的沈法医和陆队关系极好,后来沈法医出了事,两人就彻底断了联系,没想到今天一碰面,气氛会这么僵。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声,一辆警车停在路边,下来几个穿便服的人,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看到陆承骁,立刻快步走过来:“陆队,我们来了。”
陆承骁收回目光,没再看沈知遇,对中年男人说:“赵磊,带技术科的人勘察现场,重点检查鲸骨棺和周围的泥土,注意不要破坏物证。”
“好。”被称作赵磊的男人点头,目光扫过沈知遇时,愣了一下,随即客气地笑了笑,“沈法医?好久不见。”
沈知遇认得他,赵磊是陆承骁的左膀右臂,当年在刑侦队时,两人也算熟络。他点了点头:“赵哥。”
“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赵磊搓了搓手,看了眼陆承骁的背影,压低声音说,“陆队他……也是没办法,这案子有点特殊,上面很重视。”
沈知遇没接话,只是蹲下身,重新看向鲸骨棺。他知道赵磊是好意,但有些事,不是一句“没办法”就能过去的。
“沈法医,”陆承骁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语气缓和了些,“你是第一个到现场的,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沈知遇抬头看他,见他脸上没了刚才的火气,只是眼神复杂,便如实说道:“鲸骨棺的拼接很规整,应该是提前做好的,不是临时拼凑的。棺椁里的尸体初步判断死亡时间不超过七十二小时,具体得等解剖后才能确定。另外,”他指了指鲸骨棺的缝隙,“这里面有少量白色的絮状物,可能是填充物,需要取样化验。”
陆承骁点头,对技术科的人说:“把絮状物取样,立刻送回实验室。”
“是。”技术科的人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絮状物,放进证物袋里。
沈知遇看着他们忙碌,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死者身上有没有发现特殊的标识?比如金属牌之类的。”
陆承骁愣了一下,随即看向小李:“你们刚才检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
小李摇头:“没敢掀开棺椁看,就看到死者的头发露在外面。”
“我去看看。”沈知遇说着,就要弯腰去掀鲸骨棺的上半部分。
“等等。”陆承骁伸手拦住他,“我跟你一起。”
沈知遇没反对,两人一左一右,小心地抬起鲸骨棺的上半部分。随着骨头被掀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河水的腐味,让人胃里一阵翻腾。
棺椁里的尸体终于完整地暴露在灯光下。死者是个年轻女性,看年纪大概二十多岁,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裙子已经被水泡得发胀,紧紧贴在身上。她的眼睛闭着,脸色苍白得像纸,嘴角却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仿佛不是死去,而是睡着了。
而在她的胸口,放着一枚巴掌大的金属牌,上面刻着两个字“鲸鸣”。
沈知遇的呼吸猛地一滞。
十年前,“鲸落案”的每个受害者身上,都有一枚刻着“鲸鸣”的金属牌。
陆承骁的脸色也变了,他盯着那枚金属牌,声音低沉:“赵磊,立刻把金属牌取样,对比十年前‘鲸落案’的物证!”
“明白!”赵磊立刻上前,用证物袋小心地将金属牌装了起来。
沈知遇蹲在原地,目光落在死者的脸上。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死者的表情太安详了,甚至带着一丝满足,不像是被谋杀的。
“陆队,”他站起身,“死者的表情有问题,可能死前被注射了镇静剂,或者……”
“或者什么?”陆承骁看着他。
“或者,她是自愿的。”沈知遇说出这句话时,自己都觉得荒谬,但死者的表情,实在太像了,像那些主动赴死的人,带着某种解脱。
陆承骁皱了皱眉,没说话。他知道沈知遇的观察力,当年在刑侦队,沈知遇总能从死者的细微表情里发现线索,比如通过嘴角的肌肉僵硬程度判断死前是否有过挣扎,通过瞳孔的收缩状态判断是否中毒。
“先把尸体运回市局解剖室。”陆承骁沉默了片刻,说道,“沈法医,你跟我们一起回去。”
沈知遇愣了一下:“我?”
“怎么?基层法医不能进市局解剖室?”陆承骁挑眉,语气里带着点刻意的挑衅。
沈知遇看着他,突然笑了:“陆队都不怕我‘污染’物证了,我有什么不敢的?”
陆承骁没接话,转身对赵磊说:“安排车,把尸体运回去,注意保护好鲸骨棺,不能有任何损坏。”
“好。”赵磊应了一声,立刻去安排。
小李站在旁边,看着沈知遇跟着陆承骁往警车那边走,心里满是疑惑,这个沈法医,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能让市局重案组的陆队亲自邀请他回市局?
沈知遇坐在警车的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车窗外的霓虹灯明明灭灭,映在他的脸上,却照不进他眼底的阴影。
十年了,“鲸鸣”牌再次出现,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当年他被设计“污染”物证,到底是谁干的?陆承骁今天的态度,又意味着什么?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旋,像一团乱麻。他侧过头,看了眼正在开车的陆承骁。路灯的光透过车窗,落在陆承骁的侧脸上,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陆队,”沈知遇突然开口,“你早就知道,这案子会和‘鲸落案’有关,对吗?”
陆承骁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没回头:“我只是觉得,鲸骨棺太特殊了,不可能是巧合。”
“所以你才会亲自来现场?”沈知遇追问。
陆承骁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三年前,你离开后,我一直在查‘鲸落案’。这三年里,没有任何类似的案子发生,我以为……凶手已经收手了。”
“现在看来,没有。”沈知遇低声说。
“是。”陆承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所以这次,我不能再让任何线索断掉。”
沈知遇没再说话,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声和空调的风声。他能感觉到,陆承骁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身上,带着某种他读不懂的情绪,是怀疑,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敢深想。
警车很快驶进市局的大门。沈知遇下车时,看着面前熟悉的大楼,心里五味杂陈。三年了,他终于又回到了这里,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跟我来。”陆承骁走在前面,脚步很快。
沈知遇跟上他,穿过大厅,走进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负一楼——解剖室所在的楼层。
沈知遇走出电梯,看着走廊尽头那扇熟悉的门,手指微微颤抖。当年,他就是在这个解剖室里,解剖了“鲸落案”的第三个受害者,也是在这个解剖室里,被人发现“物证被污染”。
“怎么?不敢进?”陆承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知遇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陆队,我只是没想到,你还会让我进这个解剖室。”
“我需要你做解剖。”陆承骁看着他,眼神坦诚了些,“当年的事,我知道有问题,但我没有证据。现在,这具尸体可能是唯一的线索,我需要最准确的解剖报告,而你,是江城最好的法医。”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沈知遇平静了三年的心湖。他看着陆承骁,突然觉得,也许这三年里,陆承骁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认定他是个“渎职”的法医。
“好。”沈知遇点头,“我会给出最准确的报告,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
“解剖过程中,除了技术科的记录人员,任何人不能进来,包括你。”沈知遇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想再被人说,我‘污染’了物证。”
陆承骁沉默了片刻,点头:“可以。但我要全程看着监控。”
“没问题。”
沈知遇推开解剖室的门,走了进去。熟悉的操作台,熟悉的仪器,甚至连墙上的时钟,都还是当年的那个。他放下工具箱,戴上口罩和手套,转身看向被推进来的尸体。
技术科的人已经将尸体从鲸骨棺里抬了出来,放在解剖台上。白色的连衣裙被小心地剪开,露出死者苍白的皮肤。
沈知遇站在解剖台前,深吸一口气,拿起解剖刀。当刀刃触碰到死者皮肤的那一刻,他身上的所有情绪都消失了,只剩下冷静和专注,这是他当了十年法医,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死者女性,年龄约25-28岁,身高165cm左右,体重约50kg。尸表未见明显外伤,眼睑结膜苍白,口唇发绀,符合窒息死亡的特征。”沈知遇一边操作,一边对着录音笔说道,“颈部皮肤未见扼痕或索沟,排除机械性窒息。鼻腔和口腔内发现少量白色絮状物,与鲸骨棺缝隙中的物质一致,需要取样化验。”
他用镊子小心地从死者鼻腔里夹出一点絮状物,放进证物袋里,然后继续检查:“死者指甲修剪整齐,未见抓挠痕迹,说明死前未发生明显挣扎。右手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印痕,但未发现戒指,可能是死后被人取走。”
接下来,是解剖环节。沈知遇拿起解剖刀,在死者的胸部划出一道精准的切口。当胸腔被打开的那一刻,他皱了皱眉,死者的肺部膨胀,呈现出淡粉色,这不是窒息死亡该有的症状。
“肺部有水肿,肺泡腔内有大量浆液性渗出物,符合溺水死亡的特征。”沈知遇的声音顿了顿,“但死者的呼吸道内没有泥沙,不符合青川河的水质特征,说明死者不是在青川河溺亡的,而是死后被移尸至此。”
他继续检查,当解剖刀划到死者的胃部时,突然停住了。死者的胃里有少量未消化的食物,看起来像是蛋糕和红酒,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特殊的物质,淡蓝色的液体,附着在胃壁上。
“提取胃内容物,送实验室化验。”沈知遇对旁边的记录人员说,“重点检测是否有镇静剂或毒素。”
记录人员点头,立刻用试管提取了胃内容物。
沈知遇放下解剖刀,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冷水浇在手上,让他清醒了些。死者不是窒息,也不是在青川河溺亡,而是先被人注射了某种药物,再转移到青川河的鲸骨棺里,凶手的手法太刻意了,像是在复刻十年前的“鲸落案”,又像是在故意挑衅警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