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85年,海市玉山南麓,某个未知墓穴中。
空荡非常,漆黑无比。
仅一口金丝楠木铸成的棺椁安静躺在墓穴中央,周身围着一圈淡绿色透明荧光。
五个男人举着火把靠近,脚步轻若浮空,怕惊扰了在此沉睡千年的人。
其中一个领头的停下脚步,弯腰行了个礼,以表他们的打扰和歉意。
行了礼,男人转身掏出包中的笔记本,似是在记录什么。
突然,身后的棺椁发出一声巨响,男人转身一看,竟是厚重的棺盖被人沉沉抬起!
他焦急跑去,只见棺内躺着一个女人,皮肤皙白,面色红润,仿佛才刚被下葬。
女人双手交叠在腹部,掌心里握着什么东西,透出一缕淡绿色透明的荧光,将棺椁内映照得好似一片散发着自然清香的绿林。
棺椁外围那一圈绿光,竟是来自棺内。
几个男人屏住呼吸,慢慢靠近,深受吸引。
震惊之余,领头的似乎转头向几个男人交待了什么,可打开棺盖的始作俑者只是一扯嘴角,便弯腰将棺内女人的手掌扒开,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东西,竟是一颗——云杉球果?!
领头的怒无可怒,上前欲与男人动手,可男人竟无半点所谓,他拿着球果便跑出了墓穴。
而随着球果离开,棺椁上的亮光已然消失不见。
紧接着,棺内的女尸就在眨眼间从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变成一具阴森白骨,仿若刚才的一切皆是幻象,现在才是现实。
*
五十年后,苏市纪家。
一如往常,用过晚饭后,沈婉君又来到院子里,给陪伴了她将近五十年的云杉树浇水。
说来也奇怪,云杉这种树一般生活在高海拔地区,但这棵云杉却在苏市活得格外精神。
沈婉君看着云杉,没片刻,眼神便失了焦点,空洞无光,意识竟不知神游到了何处。
五十年前的今天,她接到丈夫死去的噩耗,痛不欲生,疯了一阵。
后来,病情好转,她翻看她丈夫的遗物,除了一本笔记本,就是这棵云杉的半颗球果。
她把球果种进后院,每天悉心照料,以此来弥补没为她丈夫办衣冠冢的遗憾。
她坚信她丈夫没死,死要见人,活要见尸,她不愿用一句虚无缥缈的“死了”就定性她丈夫真的离开了她。
她更不愿用那冰冷的泥土和石块,去埋葬他丈夫的一切。
她认为衣冠冢,是一种诅咒。
这天,是沈琬君八十大寿,可丈夫忌日这天过寿更是犯了她的忌讳。
她只拿着孙子纪远送的手绳,往云衫上挂。然后坐在地上,和云杉讲话,仿佛只要她说出来,云杉就会将这些思念都转达给她丈夫。
纪远系着围裙,刚给沈婉君熬好了药发现人不见了,匆匆来寻,才看到沈婉君又在和云杉讲话。
纪远活了二十余载,沈婉君对云杉的感情从小看在眼里,她真把云杉当成对丈夫的情感寄托了。
“奶奶,”他走过去,给沈婉君披了件外衣,“夜里凉。”
“阿远啊,”沈婉君转过头看向纪远,又拉住纪远的手放在掌心里,“奶奶给小树戴手绳呢。”
不同颜色的十根手绳,被稳稳挂在云杉树梢上,活像一棵不应时节的圣诞树,仿若被注满星星的夜空,显得那么孤寂又那么热闹。
“小树知道这是手绳吗?”
纪远眯眼看着沈婉君,嘴角含笑,似在看一个萌物。
“小树知道,你爷爷也知道。”
纪远听沈婉君念叨他爷爷也有二十几年,可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爷爷一点都不了解,只知道他死了,却活着,活在沈婉君心中。
“奶奶,爷爷他……”
纪远又斟酌了一下用词,“他一定也很想你。”
纪远看着沈婉君佝偻着腰,还不到自己的胸口,白发丝丝缕缕,覆盖了满头的黑发。
沈婉君眼角深深的褶皱里,盛满了亮晶晶的水汽。
“五十年了,你为何还不回家?”
沈婉君盯着云杉,缓缓走去,似乎那就是她日思夜想的爱人。
而云杉似是听懂了她的语言,竟发出了丝丝淡绿色透明的光亮,渐渐地,整棵树就被这层绿光所圈围住,像是一道透明的屏障。
须臾间,光亮充斥了整个院落。
这绿光清透如丝,又仿若河海湖波,丝丝绿波又在微风的吹拂下荡起小小的波澜。
纪远环院一周,竟看到了一片绿林的投影!
这云杉树下仿佛藏了一台投影仪,竟将高原绿林的景象投到了这里!
纪远不由得震颤。
“是海市!”
沈婉君说了句,眼眶里盘旋的泪早已随着纵横的沟壑流向了地底,此时的她,眼里是一片光。
是看到的绿光,和希望。
“海市?”
“对,是当初你爷爷寄回来的那幅画。”
沈婉君眼含热切,等待多年的人,竟以这样的方式再次与她见面了。
“你爷爷刚到海市考古不久,就画了一副他们临时驻站点的美景,差人带回来给我,作为我们结婚一周年的礼物。”
沈婉君细细描摹着每一道光影蘸成的画面,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激动。
“这云杉球果是你爷爷的队员在送来噩耗时一同交给我的,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但我知道,这一定是你爷爷带给我的结婚两周年礼物。没想到这云杉,竟装着这样的惊喜。”
沈婉君转过身,走近云杉,伸出手欲像往日般抚摸云杉。
可手还没触碰到云杉的叶子,一阵激烈的电流从指间迅速传到了心间,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便已软瘫在地。
“奶奶!”
纪远疾速跑过去抱起沈婉君,沈婉君已经晕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纪远从医院回来,便怒气冲冲走向后院,扬言要砍了云杉当柴烧。
也就在这一刻,云杉的亮光害怕似的消失了。
“你听得懂人话?”
小云杉:“不然呢?谁像你这么笨,看不见小树我的本体就算了,还听不到我的声音。”
纪远拎起斧头就要砍向云杉,云杉怕了,匆忙用绿光将自己从头到脚圈围住。
纪远还没砍,沈婉君便匆匆跑来阻止。
“小树有灵性,伤不得!”
“可他伤了您!说不定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身了!”
纪远从小就是被沈婉君带大,他容不得任何对沈婉君不利的东西存在。
小云杉:“妖魔鬼怪?是说我吗?臭人类,你有没有良心啊,竟敢说我是妖魔鬼怪!”
“我听得到小树说话,”沈婉君说,“他并没有恶意。”
小云杉:“……”
搞半天,这老奶奶原来是会通灵的人类啊!
小云杉立马闭了嘴,他通了人类语言后说过很多话——自言自语,不知哪一句被她听了去,心虚。
“奶奶……”
纪远的声音响起,语气中带着几分担忧。
“这小树替你爷爷陪了我五十年,许是我天天向他诉说心事,他便有了灵性。昨晚,他并没有伤到我,他只是在用那些东西哄我开心。”
小云杉似是在回应沈婉君,抖了抖身体,云杉树枝沙沙作响。
其实小云杉本人(树)比纪远更懵,他意识初开,刚睁眼看世界,就见两个人类在自己眼前说些听不懂的话。
不过小云杉聪明呀,他读取了沈婉君的意识,这个世界的规则和语言瞬间便掌握了。
小云杉知道沈婉君所思所想,便将她深埋于心的那副海市图投影给她看,也就像她说的,他确实是在哄她。
可不知为何,沈婉君在触碰到自己的光影时,竟晕了过去。
“阿远,”
沈婉君拿过纪远手里的斧头,放在一旁,在云杉下坐下。
“奶奶有一事求你,可以吗?”
“不就一棵会发光的树嘛,我不砍就是了。”
纪远看了眼云杉,那眼神里含有半分警告半分忌惮。
小云杉:“……”
这人怎么这样啊,恩将仇报!
小云杉白了他一眼,嘁了一声。
“不是这个事。”
沈婉君露出了忧伤的神情,从小到大,纪远没见过这样的沈婉君。
“你爷爷,没死,”沈婉君说,“他肯定还活着,在海市的某个地方。或许,是他迷路了,回不来而已。”
“如果他真死了,那他为什么还不来接我?我们说好同生共死,他先死了就会来把我接走,可我,都苟活了五十年!”
“阿远,你带奶奶去找你爷爷好不好?”
想去找丈夫的念想从未如此强烈过,从昨晚看到云杉投射的海市绿林图,沈婉君再也按耐不住,她想去接丈夫回家。
“你要去海市?”纪远难免震惊。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活着,我就把他的人带回来,他死了,我就把他的尸骨带回来。他不能就这样在异乡,不死不活的……”
沈婉君觉得自己疯魔了般。
小云杉看过沈婉君的生平,用一辈子,等一人归,这是种什么样的情感,小云杉不懂。
但沈婉君的心情,他似乎能类比类比。
他知道自己存在了很久很久,却不知为何而存在,不知自己来自何处,没有欲念,没有寄托,没有归属,仿佛混沌初开时空气中的一粒尘土。
沈婉君活着,是为了等爱人回归。
那他存在着,就只是为了成为一棵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