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夜幕总是降临得格外快,即便重楼脚程不慢,抵达镇子上时,天也黑透了。
龙葵摇了两下小腿,感觉麻意已彻底消退,便附在重楼耳边道:“大魔头,我的腿好了,放我下来吧。”
重楼侧了侧身,龙葵扶着他的背借力一滑,轻盈落地。重楼只觉一只温热小手一触即离,按过的地方留下些微痒意,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客栈尚在一条街之外,龙葵撑起伞,与重楼并肩,不紧不慢走在雨中。
雨势似乎小了一些,街道黢黑一片。行人廖廖,偶有店家还未闭店,在屋檐下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笼,于长街的夜风里摇曳生姿。
若不是滴滴沥沥的雨顺着伞面汇聚成流,洇湿了肩头和半边袖,此情此景,重楼大约会觉得更悠然几分。
他面无表情地拧了一把水津津的袖子,看了眼龙葵特意举得老高,还带自己撑一半的伞,非常不解。
“在我身边既淋不到雨,何必还要撑伞?”
龙葵伸头一看,这才发现他布下的无形结界足以隔绝从天而降的雨水,却挡不住近在咫尺的伞面上淌下的水流。忙道着歉把伞往他那边倾了倾,略带纠结地解释道:“若不撑伞,这么大的雨,我们在镇子上会很显眼的。”
重楼眉峰微挑,他显眼惯了,搞不懂她为什么避讳这个。
算了,她爱打就由她打吧。
走了一段,见她手举得费力,伞面在头顶微微发颤,实在看不过眼,又顺手将伞接过来。
龙葵握着伞的手心一空,抬眼看时,伞柄已被另一只手轻轻夺走,稳稳擒在两人之间。她低下头,悄悄笑眯了眼睛。
她声音轻快:“大魔头,多谢你。”
重楼扭头看她,眼中些许疑惑:“谢我什么?”
谢永安当的寻亲之旅,谢海底城的扭转乾坤,谢凌云寺的临危相助,谢每一次无能为力时,都有他倾力化解。
想谢的有很多很多,只是这些事,这些话,到了唇边,反而说不出口,像拂着一层薄纱,悬着一道隐秘的默契,说穿了就尴尬了。
话在舌尖悄然转了个弯,龙葵抬眸笑道:“你先前说,‘人转世以后是否是同一个人,取决于是否想成同一个人’,我转告了明昱师兄,他颇受启发,多谢你,他好像找到了自己的道。”
原来是这事,重楼“哦”了一声,不甚在意。
但他心念微动,忽然很好奇:“若换作你,前世今生,你会怎么选?”
龙葵有些意外:“我?”
她望着重楼试探的神色,心中如明镜。其实她并非无知无觉。这段日子,重楼、嫂嫂、花楹,甚至只有一面之缘的水碧,他们的目光好像偶尔会透过她在看着另一个“龙葵”,那些细微的痕迹和下意识的反应都在暗示她,他们的缘分,并非始于今生。
她还不至于如此迟钝。只是一切不知所起,不明所终,故而无法想象全貌。
“我也不知道,”她摇摇头,语气温软而认真,“或许,要等到有一天我真的想起前世,才能自然而然地做出选择。又或许,我一直是我,只是忘记了过去,换了一个身份,才成了如今的我。”
顿了顿,她的声音更轻了些,仿佛在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需要我做选择,我却对前世有放不下的理由,那一定,也是极重要的事情。”
夜雨敲打伞面,清脆如铃铛清脆交响,龙葵的脑子里刹那间有什么画面飞速闪过——细雨的城楼,挥舞的旗帜,破碎的铃音……可那画面太快太模糊,她没有抓住。
重楼看着她澄澈的眼睛,眼前又浮现起那个于火光中一跃而下的身影,握着伞柄的手不自觉地发紧。
他沉默一瞬,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龙葵反问:“大魔头,那你呢?你会怎么选?”
重楼平静道:“我不会有转世。”
龙葵一愣:“为什么?”
他语气毫无波澜:“魔尊超脱六界之外,不老不死,不入轮回。”
无边的寿命,不朽的身躯,这是多少世人梦寐以求的终极梦想,在他口中说出来,却只有近乎厌倦的平淡。
似乎也能理解,就像失去了水碧的溪风,失去了司徒植的阿宓,对他们而言,长生反而是漫长的煎熬。重楼总是独来独往,说不定在他心里,也有一个难以忘怀的人。
是紫萱姑娘吗?
龙葵心里莫名有些发闷。
而且——
“为什么是六界之外呢?”她小声嘀咕。
重楼其实耳力甚好,听到她的疑问,却无意解释什么,只当没有听见。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继续行过街角,落脚的客栈便映入眼帘。小楼和青儿正百无聊赖坐在门口,托着腮帮子朝外张望。
瞧见他们,景小楼高兴地跳起来:“姑姑义父!你们怎么才回来!”
青儿亦松了一口气,对重楼道:“我还以为你出尔反尔,不想带我去蜀山,连夜跑了呢!”
小楼得意道:“我早就跟你说了,他们会回来的!”
青儿朝他撇撇嘴,去拉重楼和龙葵:“你们快进来,给你们留了饭菜,一直温着呢。”
景小楼招呼小二,很快端上来几碟犹带温热的小炒,两人围坐桌边,看重楼和龙葵吃。
龙葵心里有些感动,即便不饿,也不愿辜负他们心意,坐下来吃了一些。意外的是,重楼竟也跟着坐下来,夹了几筷子。
青儿托着腮,不好意思地问重楼:“大哥哥,我们明日可不可以早点去?卯时就出发?”
这声“大哥哥”叫得乖巧,重楼颇为受用,并未拒绝,道:“你一个小孩儿,卯时起得来?”
青儿信誓旦旦:“起得来!天一亮我就起来!”
龙葵问:“为何要提前呢?”
青儿略带腼腆道:“我等不及了,好想早点见到爹爹啊。姐姐,我爹爹是怎样的人?年纪大吗?长得俊不俊?脾气好不好?他喜欢小孩吗?对你们严厉吗?”
她娇憨可爱,眉宇间尽是纯真,龙葵心都要化了,轻轻点她的小鼻尖:“暂时保密,等明日到了蜀山你自己瞧,我相信,师父不会让你失望的。”
青儿的小脸垮下来,拉着龙葵的袖子摇晃:“啊……龙葵姐姐,你就跟我说一点点嘛,不然我今晚肯定要睡不着觉了!”
招呼小二添茶的重楼放下筷子,双手抱胸,冷不丁冒了一句道:“徐长卿那老道,人老珠黄,优柔寡断,道貌岸然。”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
桌上几人震惊地看向他。
“噗嗤”一声,端茶路过听了一耳朵的小二实在没憋住,笑了出来,赶紧死死抿住嘴。
青儿脸上写满了不信:“你好像很讨厌我爹爹?你们有什么仇什么怨?”
“徐长卿?”一直听着的景小楼觉得好生耳熟,砸吧两遍这个名字,忽然抻着一根手指,眼睛发亮,“我想起来了,是娘说的长卿大侠!那、那你是青儿妹妹!紫萱姨的女儿?”
青儿莫名其妙:“你认识我娘?”
景小楼“啧”一声:“我娘和你娘是好姐妹,按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哥哥!”
他激动地一拍桌子站起来,转向重楼:“义父,她是青儿啊,是紫萱姨和长卿叔的女儿!”
见重楼毫无反应,像完全没印象,小楼急得大声补充:“哎呀,紫萱姨!就是义父你当年暗恋苦追、但是人家对你不理不睬的紫萱姨!”
话音未落——
“啪嗒”一声,龙葵的筷子从僵住的指缝滑落,掉到了地上。
青儿也张大了嘴,目瞪口呆,看看景小楼,又看看重楼。
景小楼毫无所觉,还在努力唤醒义父的记忆:“她不喜欢你,你爱而不得,借酒消愁喝了我娘珍藏一屋子的酒,义父你忘了吗?”
空气死寂。
又是“噗嗤”一声,来添茶的小二实在忍不住,丢下一声闷笑,捂着嘴落荒而逃。
新添满的茶水映出重楼若无其事的脸。他稳稳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呷了一口。
而后一个不小心,轻轻捏碎了杯子。
龙葵倒抽一口凉气,手忙脚乱捡起掉落的筷子,眼睛都不敢乱看:“我带青儿去休息了,明日还要起早,你们早些歇息。”
说罢立刻牵着青儿,和他们挥手作别。
青儿也一个激灵,麻溜地滑下板凳,从善如流跟着挥手:“再见。”
景小楼挠挠头,一脸茫然:“你们这就睡了?不再说会话啦?”
龙葵和青儿边退边齐声拒绝:“不了不了。”
只想赶快离开现场。
景小楼这根筋从头缺到尾,对眼下气氛毫无所觉,心道明天确实要早起,便也欢快地起身,朝重楼挥挥手:“义父,那我也去睡啦!夜安!”
重楼端坐在原位,一动不动,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他蹦蹦跳跳上楼的背影,缓缓眯起了眼睛。
是夜,客栈最角落的二十八号房外,无声无息地包裹了一层无形的结界,将其中传出的、杀猪一样的鬼哭狼嚎,抹除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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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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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洛水空徘徊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