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早就认识她。”明昱苦笑，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常会梦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水边，在山林，看不清脸，只觉得熟悉和悲伤。”
“我以为是幻梦，现在想来，那分明是阿宓。在蜀山修炼的这些年，这道影子时常出现，像刻在我灵魂里，抓不到，赶不走。”
“也许，早在我知道司徒植是谁之前，在知道她是蛇妖之前，我就已经……不知不觉地……被她牵引了。”
明昱痛苦地闭上眼。
“你知道吗？我的心很乱，乱得快要分不清了……我如今对她的痛惜、不舍……是因为前世司徒植的记忆在作祟，还是今生明昱生出的情意？”
龙葵轻声叹息：“我知道。”
这个她从小一起相伴长大的兄长，此刻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溺水般的无助，实在让她心疼。
“她转世去了…这是好事，我该替她高兴。可我……心里空落落的。我总觉得，我该为她做些什么，却又不知能做什么。师父教导我们，修道之人，当持心守正，斩断尘缘，心无旁骛……可我如今心中……全是情丝缠绕……我、我该怎么办？”
明昱像个迷途的孩子，将心中的困惑、痛苦、自责倾泻出来，无助地望着龙葵，仿佛在祈求一个能让他抓住的答案。
龙葵静静听着，雨水顺着伞骨滴落，打湿了肩头。她沉默了片刻，才柔声开口：“师兄，其实我本不知道你在何处，是魔尊重楼告诉我的。”
“重楼？”明昱不解，那个亦敌亦友的魔尊？
“嗯。”龙葵点头，“我来寻你时，隐约猜到了你的困境，心中也有困惑。我便问了他一个问题。”
她顿了顿，回忆起当时的对话，“我问他：‘人转世之后，还是同一个人吗？’”
明昱的心猛地一跳，屏息凝神。
“我想，他活了几千年，见过不少人和事，应当比我们更了解。他听后，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明昱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他说——是，也不是。这取决于，你是否想成为同一个人。”
龙葵抱膝蹲在他身旁。
“你们有同一副灵魂，爱上了同样的人，很难说你们不是同一个人。可你们生活在不同的时空，有不同的姓名、经历和思想，也没办法说你们就是同一个人。”
“所以取决于，我是否想成为他？”明昱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混乱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一下，透进了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光亮。
大雨冲刷着新坟，冲刷着山林，也冲刷着树下两个湿透的身影。龙葵看着陷入沉思的明昱。将伞又向他倾斜了一些，认真地望着他：“师兄，那你的答案是什么？你想成为司徒植吗？”
雨声浩大，世界一片混沌。明昱的目光缓缓地从那空无一字的简陋木牌上抬起。
他想成为的是那个与阿宓在山林清澈溪水间定情，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司徒植？
还是那个在清规戒律与斩妖除魔的道义中长大，心如止水，肩负着天下苍生期许的大弟子明昱？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底翻江倒海的混乱。
他想起茶棚里众人那憎恨的、不容置疑的目光，想起他们口中代代相传的“血海深仇”。阿宓赎了百年罪，可这仇恨，依旧如同这万灵镇上空不散的阴云，沉重地压在每一个活着的人心头，也压在司徒植……和他的心上。
司徒植的爱，是炽烈的，是殉道般的。
明昱的道，是守护，是责任。
“我……”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再破碎，反而带着一种被暴雨冲刷后的沉静。
“我不想仅仅成为司徒植的延续……”他看着龙葵，眼神深处那属于蜀山大弟子的清明与担当，正一点点从混乱的迷雾中重新凝聚，“阿宓的债，因爱他而起，我同他共享一副灵魂，这份情和债，我认。”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穿透了百年的时光与眼前的暴雨，“但我也是蜀山明昱。我的路，在前方。阿宓用百年囚禁赎清了自己的罪孽，而我……或许我的路，是去化解这百年前留下的、仍在延续的恨。”
是了，不必纠结于是谁。他是司徒植转世，拥有那份刻骨铭心的爱与痛；他更是蜀山明昱，肩负着守护的责任。他将背负着前世的爱恨，以今生的身份和力量，去走一条化解宿怨、弥合伤痕的路。
“她走了，但万灵镇的恨还在。我想替她，也替司徒植，更替我自己——去做这件事。让这恨意，如同今日之雨，”他抬手接住漫天瓢泼的雨，看雨水从指缝灌落土壤，“终有流尽、渗入大地、归于平静的一日。这，或许才是我该为她做的，也是我身为明昱，该担起的道。”
龙葵静静地看着他，见他神色于痛楚中破茧出坚毅的光，安心一笑。
“师兄，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雨，依旧倾盆。明昱的目光越过坟茔，投向雨幕深处万灵镇模糊的轮廓，一个模糊却坚定的方向，在他心中渐渐成形。
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那块空白的木牌，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承诺：“何况我答应了她的。”
龙葵：“什么？”
明昱微笑：“我答应她，会护佑她下一世安乐无虞。”
他站起身，召出佩剑，伞也不要了，冒着大雨跳了上去：“龙葵，你先回客栈，我回去求师父放我下山，我要留在这里，替阿宓平恨。”
龙葵被他吓了一跳：“现在？雨太大了，明日再走吧！”
明昱已经等不及了：“不，凌云寺昨日事发，需尽快处理，我正好要请师父定夺。你且回去暖暖身子小心着凉，我快去快回！”
“可是……”龙葵话还没说完，明昱已御剑转身去了，雨声切断了话音，剩下半句他便没有听见。
“明日魔尊也要带我们回去的……唉。”
龙葵扶额，御剑不眠不休也要明日午后才能到，不一定谁快呢。
明昱就这么走了。龙葵独自蹲在阿宓的衣冠冢前，默默拢起被雨水冲刷的泥土，拂掉被打落的树叶。想到阿宓，胸口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怅惘。
直到整理好整个坟茔，寒气透过湿透的裙子侵入肌肤，冻得她打了个喷嚏，才惊觉天色已晚。
清冷的声音忽从头顶传来：“人都走了，一堆烂泥，有何可伤怀？”
龙葵吓了一跳，抬头，才发现重楼目光沉沉，倚坐在树间望着她，不知待了多久。
“大魔头？”龙葵莫名有些高兴，“你何时来的？”
他已在这有一会儿了，小影子半点察觉都没有。重楼不大高兴，但只道：“天快黑了，景小楼求我出来找你。”
一定是小楼闹着叫他寻来的，龙葵有些抱歉：“我这就回去。”
重楼听她这样说，便跳下树，率先往回走。
走了两步，回头，发现小影子仍蹲在那里抱着腿，动都没动。
重楼挑眉道：“怎么？还舍不得走？”
龙葵正揉着小腿，有些窘迫：“蹲得太久，腿麻了，你先回去吧，我缓缓就好。”
重楼沉默一瞬，朝她走过来。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笼罩而来，龙葵心道，又要被提着领子拎回去了。
却不想，重楼走到她面前，背对着她俯下身。
“上来。”
龙葵愣了一下：“啊？”
重楼回头，面带嫌弃：“不想冻死在这，就趴上来。”
依旧是命令式的语调，听着却一点也不觉得强硬，像个口不对心的孩子。
嘴硬心软，是大魔头的一贯作风了。
“好。”龙葵抿了抿嘴，有些想笑，又忍住了。她慢腾腾移步，小心翼翼地挪到重楼背上，双手虚搭在他宽阔的肩头。
隔着湿透的裙子，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大魔头紧实的肌肉和灼热的体温，与她浑身冰冷形成鲜明对比。她暖和地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地贴得更近了一点。
少女的身躯柔软而湿凉，重楼的脊背微乎其微地僵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捏了一个法术，将龙葵身上的雨水蒸干。
他直起身，轻而易举背起她。
“太轻了。”
龙葵隐约听见重楼嘀咕了一声。
他长腿一迈步入雨中。龙葵在他肩头尽力撑着伞，可惜伞很小，根本遮不住两个人，幸好重楼布开了结界，掠过的风雨便好像畏惧一般自动绕开，不敢沾染他们分毫。
身侧，密集的雨点敲打着路旁深碧的阔叶，迸进脚下积聚的水洼，又溅起清泠泠的水花。如盖的林木在大雨中静默矗立，枝叶微摇，深沉的绿意被洗得愈发葱翠。
龙葵伏在重楼背上，鼻尖萦绕他身上冷冽干燥的气息，眼前隐现他挺拔干净的侧脸。耳畔，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同她自己的心跳混在一起，此起彼伏，咚咚撞击耳膜。
撞得耳廓发热，脸颊滚烫。
两人一时无话。雨声嘈嘈切切，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声音。而静默里，只余两个人的心跳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各自失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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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洛水空徘徊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