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澈要是知道祁越想要的生日礼物是尾巴,可能会头疼。因为到底哪里去给祁越买一条人人能看见的鲜活听话的尾巴,别说她不知道,恐怕世界上最好的医生也不知道。但好在她可以对祁越说,你的尾巴别人看不见,我看得见就可以了。这样说,祁越一定会答应,尾巴一定摇得更开心。
大狗狗。她每次在心里这样叫祁越就要笑。她不愿意直接称呼祁越是大狗,似乎这样有所贬低,好好地谁称呼一个人是狗呢?即便很多人都喜欢狗、一般文化概念里也不会把这当做好词。在心里觉得祁越是就好了,只要祁越觉得是就好了,于她自己,她应该有很多很多爱称可以用,或者就叫名字可好?
就像昨晚,搂着祁越的脖子,没完没了轻唤这个名字,像一种催促,又像一种祈求,还像心跳的指示——你听得见我的隆隆心跳么?你听不见的话,我——我这样说出来,给你听?
是不是公主都要鼓励骑士,对骑士说“进来”“上来”,同时努力放下吊桥或打开城门,然后骑士就会不顾一切地向前,抵达公主身边。昨晚是她把祁越拉进自己怀里的,但不及一秒,祁越就变得主动,几乎变得具有一些侵略性——那是她的吻,而她的手一直礼貌,一直只放在腰部。
吻我吻得这样投入,恨不得把我吃掉、又恨不得被我吃掉,手还这么老实?
于是她轻轻推开祁越,然后拉着她的手,走上楼,走进家。
她一直与祁越对视,一直紧紧拉着祁越的手,用拇指轻轻抚摸,好像用眼睛说完了很多很多话,又什么都没说,透过彼此钟爱的眼睛看见对方内心的火焰熊熊燃烧。
只需要看见就可以了,看见那里有火就足够了。
开门的时候是她最后一次的背对祁越,是她无法忍耐的最后关头。等到进家,关门,所有衣服鞋袜背包都是多余了,顷刻就可以扔掉。
她刚才说的也不光是俏皮话,她真的只是昨晚当一下枕头公主,她不会一直,她也怀有强烈的欲念,想要占领祁越。说真的,此刻单纯是想想,想想如果是自己主动,祁越会是什么样子,呼吸都能霎时急促、心跳都能霎时飙高,一股火焰都能从心底蔓延到咽喉。
“怎么了?”屏住呼吸的声音被祁越身边的听见。
“没什么。”她看着祁越转过去的脸,看着那恶作剧似的红唇印,又看着脖子上能看见的拔罐的痕迹。
其实她不想起床,只想和祁越赖在一起。她是小狗她就是小猫对不对?小猫本来就应该赖在喜欢的地方不走的。她喜欢的地方就是祁越身上,多么天经地义?而且早晨她醒了一次,看见祁越的背影,看见了沿着脊柱一溜拔罐痕迹,才想起最近祁越是很累很累了。
什么都不做不行,做太多也不行,就让我们度过普通的情侣的一天吧。到我身边来,我来照顾你。
即便她承认做饭估计是大大地不如祁越。可是其他的,其他的她可以,至少她相信自己可以。
人的身体反应,比如呼吸的起伏、环抱的力量与肢体的悸动不会骗人,她自己躺在祁越身边那样向往,知道此刻的祁越一定也是如此——哪怕之前都会怀疑自己的恋人是否和自己一样在意、一样投入、情感一样深刻,现在却不会,现在竟然莫名有着100%的相信。
来,让我抱抱你,我知道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但每一秒钟都不可能重来,而,正如你所说,我们要“尽有此生”。
让我抱抱你,在我两臂间我听见你呼吸都更平缓放松,我听得见那里面一声一声与呼吸一道离开你五脏的疲倦。
让我照顾你,我想照顾你,让我爱你。
后来祁越去做饭,她去洗澡,出来时忽然想起《春光乍泄》的台词,黎耀辉发着烧骂何宝荣没人性、让一个病人去给自己炒蛋炒饭。她当然不是何宝荣,但觉得自己与有“罪”焉,在祁越对面坐下准备吃饭的时候简直想要喂给祁越吃。
要不是这大狗看上去活蹦乱跳,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懒洋洋,她的心几乎随时都可以融化成一滩水。
你不要这样好,不要,否则我会,我会——
她的情感一时没有合适的地方去,本欲隐忍酝酿。谁晓得在车上时,春风送暖,草长莺飞,心情已经靓丽起来;再从副驾驶望向祁越,自己的爱人如此好看,驾驶技术流畅稳定,那口红就从因为心情好而画变成了故意多涂一圈,然后盖个章。看上去是她作,是她故意,是她的炫耀之心无处可去,其实何尝不是一种她的卑微而祁越的骄傲呢?她要在祁越身上留下印记,看看祁越走入自己家小区的样子,和邻居打招呼,顶着个大红唇印走得趾高气扬,要真有一根尾巴,一定已经高高地立起来,尾巴尖儿摇晃着,生怕别人不知道。
而她由祁越带着,走过圆形的小花园,走过成排的桂花丛和从背靠的高山绵延而下的森林,才上楼去。单元门关上的一瞬间,她突然感到一阵紧张。她从来没有来过祁越家,想想已经是今天、已经是两人准备同居了才来,倒有些不好意思——可若是之前来,又觉得更不好意思,麻烦人家不算完,还要叨扰?——电梯里,祁越看着她,歪着脑袋。
“看什么啦?”
换一个方向歪脑袋。
她知道她明白,明白自己复杂的胆怯与激动、好奇与畏惧所混合的情绪。好像其实这人有一部分自己还完全不了解,就已经打包接受。现在要拆开来看,倒不敢看了。
难道你能不接受?又或者此时已经有所恐惧,未来见到祁越的父母要怎么办?
电梯到了。
“走。”祁越说,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就像昨晚,只是换了前后位置,由祁越引领她进入新世界。指纹锁咔哒识别,祁越一边说“密码是多少”“晚点儿给你录”一边像舞会上的绅士牵着优雅的女士一样把她领进家门。
光线亮起,谜底打开,顷刻之间,她知道她喜欢这套房子,不是因为喜欢这个人的爱屋及乌或者反过来爱乌及屋,不如说是,就算不认识祁越,没有一切前情,光看住处的陈设与风格,就会喜欢它的主人。
喜欢通透的设计,从客厅阳台到厨房阳台的南北穿堂风,喜欢窗外的鸟鸣,喜欢不算整洁但乱得自有美感的客厅——沙发上的毛毯和叠在一起的书籍,除了游戏机就只放了一个哑铃瑜伽垫和泡沫轴的电视机柜——喜欢宽大的床、桦木衣柜、深灰色床单和塞满的书柜,喜欢干净的厨房和丰盛的食物储备(特别是打开冰箱看见的品类相当齐全的生鲜食物)与同样齐全的厨具(雪亮钢刀!),甚至喜欢浴室的模糊隔断玻璃和厕所的香氛。
换做是她,也愿意住在这样的环境,比自己那套稍大一些,不切实际地想,假如两人竟然有了孩子,这个大小也很合适小朋友跑来跑去。
刚进家时,祁越两臂一伸,“你家。”然后大概绕着圈介绍了一番,就让她随意呆着、想去翻衣柜就去,自己去冰箱里捞点好吃的带走。
带走吗?她打开祁越的衣柜,祁越的衣品她知道,她很喜欢,打开来觉得赏心悦目也是情理之中,于是开始不着边际地想,要不要干脆,搬过来?
一想到此地甚美,喜欢。一想到家里甚好,又懒得动。思之无果,又不想推翻自己,只好全心投入给祁越选了点明天上班的衣服离去。
走的时候祁越问她,喜欢吗?她点头,“很喜欢。”祁越看了看她,然后把手里的东西换了个手拿,接着便牵着她的手,嘀嘀嘀三下,把指纹录好,不发一言,只是笑着离去。
换做往日,也许她会想此刻祁越在想什么,甚或会问。但今天,不知道是因为肢体已然交缠所以两人的心就没有了隔阂、或是什么原因,她明白祁越的意思,明白这种允许与搁置里面的包容,也就顺从地给自己时间。
我们不需要话语,也许我们只需要无言的亲密。
去买菜的路上,两人先是从看见路人的行装,说起给祁越拿的衣服,祁越就调皮地问起一系列“喜不喜欢”的问题。她发觉这调皮的撒娇,怎会放过,立刻逗起祁越来。
只要我不说坏狗狗,怎么样都可以,是不是,坏狗狗?
还没等狗抗议呢,她就先心软,“其实很喜欢,我都喜欢的。”
我喜欢整个你。
喜欢到了,此时你在认真买菜,我在,认真地把人和心还有视线都赖在你身上的地步。
“晚上吃什么?”
“随便,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好,冰箱里的半瓶红酒——”
祁越拿起牛肉,认真看着牛肉的质地,她认真地看着祁越。未几看肉的人发现了她,又转过来,相视一笑。
“好,喝掉。”如果不是周围人来人往,她真想搂着祁越的脑袋亲一口,“都听你的。”
祁越笑,她喜欢极了这一刻祁越的笑容。
两人买完回去,不知为何,进家就觉得困倦,而且难得一个无事的周日,没有人呼唤,没有需要加的班,没有紧急事件,她拉着祁越,“走,睡午觉。”
祁越一愣,“午觉不应该在沙发上睡?”
她看祁越的眼神,不像开宇宙飞车的样子,“可是沙发上没法睡我们两个啊?”
祁越老老实实想了想,道:“那我设个闹钟,不能睡太久,不然晚上又睡不着了。”
她笑,俩手指头牵着祁越的仨手指头走进卧室,轻轻地温柔地脱下对方的衣服,“你看你,背后拔了那么多罐,还不要休息?”祁越由她“上下其手”,她感觉自己像幼儿园的阿姨,给小朋友换好衣服,给小朋友盖好被子——诶!这个小朋友还学会了给老师盖被子!
“睡吧。”亲她耳朵的是祁越,很快睡着的也是祁越。只是醒还是祁越先醒,闹钟也没响——至少她没听见,可能被先醒来的祁越按掉了——她是发现身边没有祁越才醒过来的。
没有那个我刚刚拥有、还不及完全熟悉的身体。
走出来,又在厨房抓住她的大狗。没看清大狗在干嘛,大狗就端着盘子走出来,水果喂到嘴边,“嗯。”真像狗,因为嘴里叼着什么就只能发出最简单的声音,眼睛也一样亮。
等她洗完盘子出来——“我洗,我不管,切都是你切的,要分工”——大狗已经老老实实窝在沙发的角落里,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来,开始看书。那副姿势神态,天然一股潇洒气。
她其实很讨厌有人说戴眼镜就会有所谓“书卷气”,这话里有两个很可商榷前提假设:第一,书卷气是一种可以通过某些装饰制造的“气质”,并不需要真的有什么涵养或积累,“书卷”本身是装点,是外在,不是内在;第二,戴眼镜的人就看书多,看书多就学习好,就应该像书本一样安静。
她怀疑有这种想法的人都没认真读过多少书,或者把阅读看成功利的事。这种观点和读书无用论有什么区别呢?一体两面罢了,没见过但盲目崇拜和没见过但盲目贬低没有什么差别。首先人的性格是复杂的,土匪也可以手不释卷,但是匪气也可能更彰显,而顽固不化的学究也未必有什么书卷气、可能只有股书呆子气:其次,真正爱读书的人不需要彰显什么气质,很多时候他们只是如常隐没在人群里,如不开口,甚至如无深谈,你无法知道他们原来有这样多的知识存量在肚里摆着。
他们从不显山露水,运用起来,也收放自如。
她真正见过的爱读书的人就祁越一个。祁越的学识、见闻、思考的深度与广度,她都见识过了,但她还是最爱此时此刻,爱读书的人在自己的沙发里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腿叠起来坐好,窝进可以靠起来的角落,翻开书页,重新投入单纯用文字描绘的无限丰满的世界,因为投入,因为专注,肉眼不可见的力量和力场向读书的个体聚集,仿佛个体渐渐发出形而上的光,周围都变得安静,即便有嘈杂,也感染上相似的本质上的静谧。
读书的人什么都没有做,除了坐下来,读书。
人应该由此相信人的意识也具有影响量子的力量——完全物理上的设想。而且按照量子力学,这也是人的观察改变量子态的一种啊。
顷刻间她想了这样多,继而不过一秒,祁越发现了她的目光,合上刚刚打开的书页,有些好奇有些诧异,问她怎么了,说着便要走过来。
“别动,别起来。”她说,匆匆回到卧室,把案头的书拿来,在沙发上躺下,把脑袋放在果然乖乖没动的祁越的大腿上,“就这样。”
小猫爬到大狗的肚子上,大狗纹丝不动,只是看着小猫,好像随时准备调整位置让小猫更舒服,直到小猫说,就这样。
就这样看了一下午的书,偶尔祁越放下书本,回复一两条消息。偶尔章澈放下书本,只是为了抬头看看祁越。祁越发现她目光,总是笑笑,或者轻轻抚摸她的耳朵,或者直接低下头亲吻。她总是愉悦地接受,但并不过多索取,打完,就轻轻把祁越推回去。
我们还有很多,很多,很多的时间,做很多很多的事。现在就让她享受这种安宁吧,享受这种时间致密而平静的流淌。
黄昏时分,祁越起身去做饭,她一定要一起去,大厨说不用也不行,何况大厨不会拒绝她。吃完,大厨又说你都参加做了我来收拾,她还是不,这次大厨不让了,最油腻的煎锅还是大厨夺过去洗干净了。
大厨拿出来强词夺理的借口是“太油了你洗不干净”,她反对,禁止大厨贬低她,大厨就哼哼唧唧嗯嗯啊啊地拿不出来任何理由,但是用身躯把她堵在后面,解决了问题。
对此,她不甚满意,毕竟大厨没有给她调戏大厨的机会。于是晚上一起看纪录片的时候她一直闹大厨,一直闹到两个人都躺下,她背一靠就靠近祁越的怀里。
也许是她逗过头了,大厨拒绝说过她——她知道自己说不过祁越,只是祁越一直让着她——开始用行动解决她的“不满意”。其实想想,无非两个人对于24小时之前发生的事都“犹嫌不足”而兴致所至,其他的都是借口,借口都是情趣的一部分,爱的一部分。
爱的另外一部分,就是她本有反攻倒算的心,却因为再一次看见祁越背后成排的拔罐痕迹,而霎时心疼,只是搂着祁越睡去。
后来有很多日日夜夜,她都不知道是自己先睡着还是祁越先睡着,今晚她知道是祁越先,因为自己在黑暗中静静凝望祁越的睡颜,看了好一阵子。一边看,一边想,想这24小时发生的一切,想这一切是多好的开始,想好好地沉浸此刻,想走到更远的地方。
我们一起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吧,等到抵达的时候,我们回头,可以说,哦,这已经是我们的一生。
我知道我此刻不该这样想,但这一切太好了,我忍不住有期待。
她轻轻吻了一下祁越,这才睡去。次日醒来,祁越已经起来去做早餐,她吃完就去梳洗收拾。等到化完妆出来,祁越定定地望着她,好像有点发愣。
“怎么了?”她问。
“全妆真好看,”祁越笑道,“倒还没有凑这么近地看过。”
说罢还走上来,她不动,由她靠近,嘴上倒不放过:“怎么,怀疑我是两个人了?”
祁越摇摇头,“都好看,很好看,不一样的美。不过,”
“不过?”
“为什么我喜欢的你都有?”
为这话,她奖励了祁越一个大红唇。为这话,上了车,她又拿着湿巾仔仔细细给祁越擦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