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觉得自己幸福得要冒泡(众人加倍“我呸”),却又没有和任何一个朋友说,似乎有一种不敢肯定的畏惧和想先保护起来独自品味的满足。接章撤回来未几,寒潮到来,大风降温,两人的工作都忙得不行。大会将至,她丝毫抽不开身去约会章澈,即便想得不行,周末休息也是两个字的答案:“不行”。何况章澈也丝毫没空,也要准备年底年初应付检查的材料。
章澈唯一有的空,就是和她吐槽,说准备材料堪比准备标书。
恰好这时候,总在她没空的时候出来占据休闲时间、并且总能成功的人出现了。
孔怡近下班一个电话,她就听出那声音里面的无奈,正好自己收工了,身体疲倦,心理和思维却依然转的太快,立刻同意晚上吃饭。
孔怡的新车停在远处,她走过去,像是在茫茫骡子里寻找一批高头大马——大家都是轿车,就她孔怡喜欢坦克300。当然光看车她也喜欢,越野车里她最喜欢是大G,因为方方正正,但是大G太贵了,坦克300正正好,而且还梆硬。
有点儿像《死亡搁浅》里那个NPC的名字,die hard man!
一眼就找到一台,走过去越过玻璃看一眼,就看见驾驶座上裹在厚厚的夹克里打瞌睡的孔怡。
说真的,孔怡皮肤黑归黑,长相也说不上什么独特。但于她而言,这人独一无二。就是战争年代满脸是泥、两个人都在一战的泥坑里当兵,她都能把孔怡认出来。
她总是觉得自己很幸运。想来孔怡也是。因为两个人都不觉得自己要结婚、要有孩子、要如何如何,才算是完整,但如果没有彼此,那不但真的谈不上完整、甚至因为拥有先于“完整”问题的存在,失去就在顷刻间变得巨大无比了。
上车之后孔怡忙着搓脸,她四下打量,“你爹舍得买了?”
孔怡点头。
“别搓了不会掉色的。”
“打死你!”
开出去一百米,她问孔怡吃什么,两个人就此讨论了五百米加一个红灯。绿灯亮起走直行,孔怡说:“我爸!”
“嗯?”
“也是厉害了!”
“怎么?分手了还是失恋了还是复合了?”
“你讨厌!”孔怡作势要打,她也不躲,听着孔怡发牢骚,数说生父的种种,一边听,一边“嗯”,知道孔怡不过找个人吐槽,甚至这还不是最想吐槽的内容。无论如何,孔怡听上去没有上次那么沮丧,新车也有了,作为一个一直寻求父母的爱当然也爱父母、在家庭关系上具有一种传统得近乎守旧的观念的人,孔怡应该不会在这种时候数说自己的父亲。
但是,她趁一起挖苦开玩笑的契机看了一眼孔怡,这家伙怎么还是不开心?
从父亲说到上司,从喷香的爱车说该死的工作,俨然到了吃饭地方,点菜、吃饭、付款、出来散步、孔怡提议去咖啡店坐坐、她当然说好,继而突然想通,在种种不对劲中找到了线头:她好久没看到孔怡的女朋友小郑了。
小郑比她们都小。按照她的审美,她喜欢比自己年龄大的,这样智识和行为风格上比较容易互相匹配,她所喜欢的优雅、知性、干练等等气质都比较容易出现。孔怡并不,在她知道(并且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孔怡的恋爱经历里,孔怡除了喜欢比较偏御姐的漂亮之外,并不喜欢比自己大的,只能差不多。为此孔怡嘲笑她恋姐恋姨,她嘲笑孔怡审美变态——年下御姐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但是小郑不一样。当初她听孔怡在分手之后和小郑“勾搭”上的时候,她就比较不认可,觉得小郑比她们都小,办公室恋情,听上去做事风格也称不上多成熟稳重(当然,比她日常工作里接触的差不多大的还是要好一点):似乎她是抱着一种完全彻底的老娘家人的心态在为女儿考虑终身大事,要一个人来照顾孔怡而不是孔怡完全照顾对方。后来看孔怡开心,看两个人在自己面前流露出那种再典型不过的幸福情侣甚至老夫老妻的样子,她打心眼儿里开心。
管他呢,鞋子合脚与否只有自己知道,随便孔怡。就像她此前一直迷恋年上,完全无视里面的年龄差,也称不上“健全”和“正常”,不过是个人癖好罢了。
两人相聚出来,没有多一个小郑,想来原因无非加班、吵架、加班加吵架。
她也听过很多次孔怡吐槽最近为何和小郑吵架,起因经过结果,中间掺杂了无数七七八八的职场问题,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她依仗实力直来直往惯了,看得见更清楚这些算计,但从来不执行,实在也看不上——她经常报以一笑,然后拍拍孔怡沮丧的肩膀,知道无非说说就罢了。让一个人肆无忌惮地说话,这本身就是提供莫大的情绪价值。
这一次不一样,第一她很久没见到小郑了,第二孔怡也绝口不提。
“小郑呢?”她问。心想答案大概是“吵架了”。
她看出孔怡想说什么,却还需要些铺垫。
“吵架了。”还真没错。
但是口气不一样。
“又吵架了?”她已经忘记是第几次。其实她记忆很好,只是不再对于不重要也没有深刻印象的事做强制分类,这一切都可以变成散放的文件,静静躺在相关的抽屉里,最终形成一种碎片化的叙事。
其实世界上本来存在都是碎片化的叙事,一个人世界观的构筑,不在朝夕,却是无数个片刻与无数个点滴。只有人自己才会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形成某种说不好有没有的线性叙事。一言以蔽之,量子固然存在,但很多事情的量子态都是因为人自己的心在变化。猫死没死,不是薛定谔的错,是看盒子的那个人的错。
“嗯,”孔怡点点头,点完了头就垂下去。她看着孔怡,孔怡像是对着地板说,“想分手。”
“啊?”倒也不意外,很久之前她就预备着会有这一天,固然怀着完全美好的祝福,但也带着预防最坏的预期,“她提的你提的?”
“都没提。只是吵架的时候说的,我觉得快了。”
“什么事吵这么厉害?”
“什么事?”孔怡这时候把电子烟掏了出来,快速抽一口,那样子她看了,觉得还不如抽卷烟,好像电子烟只是玩耍,卷烟才比较有消愁的作用。
然而孔怡到底不抽卷烟了,不再需要。她们都长大了。
然而孔怡还是孔怡,需要很长很长的铺垫,说完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父母、一切的破事和正在看的八卦,才能说到自己真正想说的话:伤心,难过,纠缠,痛楚,无法做出的选择,徘徊的心。
“我们公司这段时间不是合并吗?和那个……”这是一个长久的故事。
“合并完了之后,她们两个部门就合二为一。”后台部门就很好合并,职能重叠。
“有两个领导,她一个兵。”诶!
“她就天天加班,老是加班到十点多,有一天到十一点。”可怜见的。
“她又老是不好好吃饭,胃又不好。”作为三十年肠胃不好的老病人,她对小郑那个年纪轻轻就能走向胃溃疡的趋势一向感到震惊。
“那天我就去关心她,让她不要加班了,晚上干不完就第二天再去,早点回家休息,”一听就知道不是回孔怡那里,而是小郑父母家,“她还骂我!”
“骂你?”眉头一皱,知道自己像尼克杨。
“骂我啊!”孔怡两眼一瞪,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小郑如何发脾气、如何大吵大闹、如何蛮不讲理乱扣帽子(见了鬼了主动关心都可以被扭曲成一点都不关心她的事业进步),“打着电话吵,发着微信吵!”
“啧——!”
很久很久之前,如果说三十岁可以把十五岁的青春少艾称为到目前为止的半生之时,那么当她与后来隔着太平洋相恋的女友初遇与相处一阵的后来,那彼此都十分年轻的时候,那个女孩也会有莫名其妙发脾气的时候。她不理解,有时当作是可爱,有时也寻常地当作是无理取闹。也许那个人比自己更早看到彼此的差异。现在她也承认,两个人的差异是骨子里的,即便现在都已经成熟得相近,那些骨子里的倾向——灵动或者安稳,跳脱或者保守——还是没有改变,甚至表现得更激烈。
大概因为我们平时在被工作淹没的生活中已经习惯了自我克制和压抑,有机会不压抑的时候,其表现就不再是“流露”甚至“宣泄”,而是“喷薄而出”。
小时候她是个腼腆的孩子,直到快十八岁依然如此。于是压抑比较多,喷薄也多,不乐见别人的情绪爆炸,害怕那种激越的表现。后来长大了,不乐见的反而是自我压抑,宁愿大家涓涓细流地表达,已经不再害怕、但还是反感情绪爆炸。干什么好好的,非要当压力锅?
虽然她也能理解别人为什么压抑,甚至为之感到悲伤。
“我就说,好好好,我不和你吵了,你早点回去就好了。第二天我一问,也不正面回答,就是和我吵架。”
“你问的啥?”
“我问她胃好些吗!”
话语喷薄而出,撞在商场的玻璃幕墙上,字句破裂,情绪散碎一地。周围路人纷纷侧目,也许只看到了沮丧,只有她看到伤心。
她很熟悉孔怡的各种表情,可能的确是好朋友做到一个份上,抬屁股是想放屁还是想挪屁股都一望即知。有时候孔怡眼睛还没红呢,她就知道对方心碎了。要是真的红了,她也觉得自己和孔怡站在同一场下眼泪的大雨里。
“好好好,她神经病。”她伸出手来搂着孔怡的肩,感觉两个人三十出头,像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
“我是真的觉得——她真的一点都不讲道理,一点都不理性,有时候……”一页一页翻旧账,从毛躁的脾气,到对自己父母都不礼貌的行为,还有酷肖乃父的不负责任的脾气,还有偏执。
又毛躁又偏执,没有刹车,油门一脚踩到发动机里,撞了再说。
最最开始她见到小郑,觉得多少有些社会少女的气质,倔强,轻率的不羁,伪装的酷酷的劲儿;后来又觉得分析思考事情还是比同龄人要成熟些,到底还算长了脑子;后来渐渐觉得也不过如此,有坏脾气,有小性子,但只要和孔怡过得下去,她才不在乎。
现在呢?
考大学的时候,她的选择是看两个方面:教学内容多不多、学习累不累,与差评是什么。如果差评都可以接受,一切都可以接受。
现在看来,人也一样。对方最糟糕的那一面都可以接受,就都可以接受。
时间不早,孔怡开车送她回家。她觉得并不晚,虽然疲倦,但还是想孔怡把该说的都说了,不要自己憋在心里。于是车到楼下,她一看路边还有停车位,就让孔怡靠边停车。孔怡不答,只是靠边,嘴里还在说着以“你就说”开头的句子,一路都在时不时数落小郑的一切不是。
假如她们是别样的朋友,她一定跑了。但这是孔怡,换成许梦雅也一样,她会留下,会问,会提出建议,会无论对方做什么选择都会支持,哪怕完全不是自己想看见的。
她说看看星星抽抽烟吧,孔怡打开天窗,她则轻车熟路地在手套箱里找到来历不明的哈密瓜口味爆珠香烟。
“叫你不要把打火机放车上。”一人发一支。
“才放的。”孔怡答,她倒是信。
打着火,伸手一护,火光照亮了彼此的脸。
车窗放下,天窗打开,不算十分的冬日空气里,两人放倒椅子,躺着看天。
也没有几颗星星,该死的城市光污染。
明早上一定很冷。
“所以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她说。
“现在?”孔怡用语气耸了耸肩,“我不知道,随她吧。”
她知道孔怡会这么说,要是孔怡主动提分手,她大概会立刻跟着孔怡心碎。然而,即便她因为自己也会这样做而理解这个选择,也还是要推孔怡一把。
即便是自己也会这样选择,也会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人来推自己一把。
“她不像是会主动说的人哦。”
“是啊,可也不能我说啊。”
“为什么?”
“因为——”
微微歪头十几度,瞥见一只夹着烟的在空中挥舞的手。寻找词汇、厘清自己的时间里,她不说话,孔怡不看,周围没有走过的路人和驶过的车,若非一缕香烟,简直像某种静止的永恒。
“因为,毕竟这么久了,舍不得。”孔怡说,“就好像,养了很久很久——”
“猪是用来宰的。养成系——好吧算你养成了,就是不完全如你所愿吧。”
其实我们有所愿吗?或者在这种所愿中,到底是我们希望自己成为什么,还是希望对方成为什么?还是其实根本没想过,就是长着长着就歪了?说起来好聚好散没错,合则来不合就散嘛,走不到一起不要硬拧彼此的道路;但这样是否也有些不郑重呢?
她知道自己的态度永远郑重,也知道孔怡看上去嘻嘻哈哈、实际上总是用一颗童心在爱人。她们都相信爱应该是真的,哪怕一开始彼此试探、表演甚至伪装,最后总要把真实的自己展示出来。那种灵魂交融的快乐,纯真,彻底,一点不掺假。就像她们彼此之间。
反而,也许,像是小郑这样看上去成熟有所自持的人,则未必真的认真。
感情这种事怎么可能理性、怎么可能自持?不是假的,就是伤的。
孔怡掐她一下,“有点好话!”
她躲,“小郑也不像是能直面问题的人,所以我觉得你自己考虑吧,也许不如你先说,给自己解套。”
“先说不就成了我的错了吗?”
“可你不说,她也可以觉得都是你的错啊。”
两人同时手一伸,烟灰落在柏油马路上,一吹就散了。
其实哪有对错,哪有是非,你你我我的事情,只有幸福快乐、互相博弈、互相退让妥协而已。或者对对方妥协,或者对自己妥协。
“唉。”
她听得出、如果用霸总小说的笔法来说,是七分放弃、两分不舍、一分厌倦的口气,于是拍拍孔怡的肩,“慢慢来。总有一天都会过去。”
就像我们都会死,过了一两年也未必记得。
她了解孔怡,会放下,或者裹起来就放好不管了。面对新的“好东西”,孔怡比她敞开得快多了,她才是那个有没有回响都要念念不忘的人。总是劝别人放下,其实自己知道,不放下的感觉是什么。一意孤行了十年,也不知道当初那人是多么惊艳。她和孔怡,其实是不一样的,却又是一样的,因此彼此都倍感幸运。
“可是天天见啊!”孔怡道,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口气。
“那叫你——办公室里找!”她也恢复了平日的挖苦。
掐灭香烟,两人默默不语地看了看天空。孔怡忽然道:“咱们还没有这样一起看过星星诶。”
“高考完不是想去——那个哪里玩的嘛,当时我记得订的就是有星空玻璃的酒店,后来没去嘛不是。”
“还是想去。”
“去!一有空我们就去!”
你还有我这种话,她只明确地对孔怡说过一两次,总在孔怡觉得自己工作压力巨大情绪崩溃的时候。别的时候,都不用说。
她下车,对孔怡挥挥手,说到家告诉她。就像还是孩子的时候一样。有那么几个人在世上可以让你一直做小孩,是多么幸福。她一边走,一边打开微信,找到章澈,想了想,不知道说什么,觉得一切都可以从头说起,并且延伸到无比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