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很久之后,章澈才听祁越说起这个文化人对江南文化的迷恋,此时此刻她要是知道,也就不会在这里一边散着步一边无端遐想,清晨的平江路如此静谧美好,不知道祁越会不会喜欢?
在意一个人甚至喜欢一个人,就会好奇对方的审美,试图从对方做的种种选择中寻找蛛丝马迹,不断思索然后判断。出差之前,她约祁越见面是为了送礼物,也是为了见面所以提前去买礼物,简直太极生两仪。是祁越带着她走到河边,她才想要去买衣服,一边给苏州之行准备合适的衣服,去姑苏就要丽人行;一边也想趁机看看祁越喜欢什么样的——
衣服。
和穿衣服的人。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好奇这些,她知道不应该照着对方的喜欢去改变自己。但忍不住。
在意就是一切爱欲的起始,最初的太极。
结果是她先挑选,祁越顺着挑刺,犀利地告诉她买或不买、好或不好,每件衣服都可以发出一两句锐评。比如她看到一件白色的风衣,面料似乎是某种PU皮,在商场的白炽灯照射下,白的亮也不够亮、暗倒也不暗,很眼熟,但是是什么——
“像墙皮。刷了几年了晒得半黄不黄的那种。”祁越说。她笑出声,眼角看见店员脸色,拉着祁越赶紧出来。祁越饶是人出来了嘴没停下,不断说着“啥鬼颜色啊,要死不活的”,然后路过另外一家店,立刻改说这都是“又瘦又长发育不良的小黑哥才能穿的饱和度不够的紫色”。她笑得不行,“我又不买!”
“那也不好看。”
她感觉自己是拉着一只到处发表意见的话多的法斗。
“我在平江路呢,”她轻声对着手机道,不知道为何这样小声,是不想吵到祁越,还是打破着宁静。又或者希望这种宁静从自己的语音里穿越千里,直达祁越的心?“一早起来好安静。”
感觉时光都变缓了,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
未几,祁越可能是在开会,只发来文字,“照一张我看看?”
她却觉得自己听见了祁越的声音。
正好走过古桥,于是拍了一张清净无人的小桥流水。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到苏州,但以前从来没有住得离平江路这么近。这一次得祁越推荐,找到一家民宿。昨天她是拖着行李箱在石板路上咔哒咔哒跟着导航走来,在人来人往的平江路上找到一扇黑色木门,黑漆半落,一个邮政递信口,那古旧的手感,门环都有几十年的光阴落在上面。推门进去,粉墙黑瓦二层小楼,楼梯陡峭二楼逼仄,但是院门一关就安静无比,好像把所有游客和他们从天涯海角带来的尘嚣都关在外面了。往里走,别有几栋九十年代无电梯小高层,和一株巨大的、目测至少要四五人环抱的大树。
一觉睡醒,推开门看见有普通苏州本地人牵着和女主人一样干净利落的边牧出去遛狗,她紧跟着狗博士走出院门,外面除了净水泼街的声音,别无一丝声响。
这样的平江路,她从未见过。
她喜欢祁越挑衣服的风格,完全以穿衣人本身的形象与风格为准绳,其次看性价比,性价比里包括一切品牌溢价和审美上的价值,做出综合判断对这家伙来说一点都不难,只是那颗永远在快速运转的大脑轻轻一闪念的事。
她问祁越,以前你也这样?
这个问题是可以做两种解读的,以前也帮人挑选衣服,还是也和——和女朋友这样逛街?
祁越第一反应的解读是第一个,点点头,说以前一块儿留学的时候去逛JCPenny和Macy’s都会这样,朋友选一堆来,她就能挑一堆出去,“这个丑,这个质量差,这个用化纤面料难穿死了还卖这么贵,巴基斯坦造的!”那副神情,活像时尚杂志的编辑,脖子上挂着卷尺,带着有框眼镜,以挑剔的眼光打量Jimmy Choo的鞋子和想穿它们的一双双脚。
继而,祁越反应过来,“不过我很尊重每个人的‘千金难买我乐意’,有些东西喜欢就买就好了。比如红底鞋,就是底,就是品牌溢价,就是受罪,奈何喜欢,那就买呗。”
有一些人,对自己节俭,对心上人挥霍,就是心上人不要挥霍,也要为对方挥霍。祁越说自己有个过命的好朋友叫孔怡,自己从美国给这个败家子买了超级贵的限量卡西欧作为礼物,一边骂,一边买,坚定地送。她看祁越说这话的眼神,大有一种如果她的身家有1000万,每年她都可以给好朋友买10万的礼物的架势——即便一辈子都会骂对方的败家子。
祁越问她晚上住的好不好,她说好极了,“往前走,过桥去到临顿路,那边的哑巴生煎,实在是太好吃了。”
她笑了笑,心里忽然冒出来一种促狭,轻声道:“你就知道吃。”
语音发出去的同一时刻,祁越打了三个字发过来,“朱鸿兴。”
然后——肯定是坐在电脑前手上有键盘,打的飞快——又一行字过来,“那不然咧!”
她看着屏幕笑,“昨天我晚上去观前街逛了逛,热闹。甚至有点吵。”
得亏是苏州,苏州老城,没有人唱歌,没有人跳广场舞。好像苏州的俗气,也是雅致的俗气。
“观前街自古都是吵闹的地方。”祁越说。
“但是想想里面是玄妙观,形成商业街也是合情合理自古以来。”祁越说。
继续说,说啊,我好爱听。
“太监弄好像有家面馆——”
她笑了,“还吃啊。”
“我吃不到嘛。”
“就希望你能吃到。”
她觉得她们就像昨晚在观前街看见的两只狗一样,一只边牧和一只警犬。警犬保持着自己的严肃,虽然尾巴也在轻轻摇;边牧就高兴得不得了,好像觉得警犬才是唯一配和自己讲话玩耍的聪明狗。至于双方的主人,都很高兴自然地聊着天。
不是说自己就多聪明是警犬,但是——
她明白祁越这样对自己,她也明白自己的心。她很满意现在的状态,唯一的思考,是要不要前往一步。往前一步敞开自己,因为祁越肯定是会敞开的,她只需要敞开自己,去投入,去感受,去把分开的两仪又回到相融的太极。
她不害怕敞开,她只是对那种浓烈有些畏惧,那是会吞没自己的,她再清楚不过。勇敢地拥抱失控,并不容易。她即便不是自我孱弱因此不敢让自己失控的人,也会有所迟疑。
祁越肯定会很热情,很浓烈,排山倒海。她知道她很温柔,但她的爱有5000度,每天就是维持恒定25,也有足够长的时间让自己忘了世界剩余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我怕我一靠近你,就再也不能抵抗你的吸引力。说来好笑,其实你也不是欲擒故纵那一卦的,可我怎么就这么着魔?当然,我也不喜欢欲擒故纵的人,只是你——
周围路过几个本地姑娘,行色匆匆,但彼此笑谈着什么,说苏州话,吴侬软语的好听死了。江浙方言放软了说,总有一种温柔的撒娇似的感觉。她好喜欢,是单纯的审美,也带着一点,对女孩子的爱。
于是她对祁越说,走过去两个苏州姑娘,说话好好听。
“苏州话?”
“那是好听,好像贴着耳朵说,咿咿呀呀糯叽叽的,话从耳朵进,感觉一只手就从心里摸上来了。我觉得江浙方言里,苏州话最好听。”
“人说‘百抓挠心’,我觉得听姑娘们讲苏州话是,虽然是姑娘撒娇,但我是小猫,她在抚摸我的毛。”
按理她听祁越说喜欢苏州姑娘如何如何应该吃醋才是,可是她第一反应竟然是“撒娇”,竟然是“我要不要也一样去摸她的毛”,竟然是听到了顷刻间就想往自己身上套。
她喜欢撒娇吗?那我——我怎么——
不及细想,感觉自己已经在害羞,幸好早上九点,四下无人,就是脸红,也没人看见。
“今天准备怎么安排呀?”幸好喜欢吃的那只边牧又来救她了。
“今天早上——想先逛一逛,下午再去会场报道。”
祁越问她会场何在,她说在金鸡湖那边的什么会展中心,“那不用着急,你时间很多。”
我时间很多,是啊,但是我一个人,又能逛到哪里去?
“可以去山塘逛逛,美的。而且老旧民居、小店铺还有很多。”
又是吃,她望着手机屏幕笑,“有什么好玩的呀?”说完竟然不察自己的语气放得好软好软,和刚才走过的苏州姑娘别无二致。
祁越于是说了很多这样那样的古迹,然而就拐到吃的上,“朱新年!简直不要太好吃!”继而回忆起当时如何第一次踏进冬日的朱新年点心店,如何看到热汤里飘浮不定的硕大的汤团,如何点的多了,吃也吃不完,但是咬一口,“肉馅儿!真好吃啊!”
她没去过,对于几乎有掌心大的汤团毫无想象能力,却想象出祁越此时的表情,想象出她说“真好吃啊”的样子。
明明长得别有一种儒雅英俊,好好把西装穿起来甚至显得风度翩翩,指挥人的时候也霸气干脆,一遇到吃的玩的可以享受的普通之物,就流露出可爱来。变得很可爱,很可爱,很可爱。
像家养的边牧,好看,听话,优雅,能干,只对自己撒娇。
“所以去了不要点多,小心吃撑。”
她的内心流淌着温热的情感,举起手机不假思索地说:“你这么熟悉,早知道,应该你陪我来的。你带着我逛逛,反正上次我们那样逛,我也跟得上你,我们一起来,该多好啊。”
该多好啊,这话像是她对自己说的。回首望人生里有许许多多的事都是如果如何该多好啊,可是过去没有如果,只有未来有。对过去说如果,只是一种感叹;对未来说如果,是一种寄望、一种渴求,甚至是一种真心的流露。
手机突然沉默起来。一阵风过,微凉中她回过神来,自己在说什么?自己这不是主动捅破窗户纸了么?好像捅破了也没有往外看,只是留了个洞,仿佛是专门留给别人来看一眼的。可她期待祁越回复什么?她还不知道要不要拉一把祁越的领子把人拉到自己面前甚至怀里,就开始做出这样的暗示,可以做很多揣测的暗示,祁越一定回猜自己意欲何为。她吃得准祁越也想进一步,但是吃不准想近多少,想到哪一步。谁主动做出暗示,谁就是那个先展露内心的人,谁就失去先手,成为输家。
可是爱情里,真的有什么输赢吗?
一边想一边走下石桥,手机一震,差点崴脚。定了定神一看,祁越说,“好啊,下次我们一定一起。”带着五个坏笑的表情。
差点跌到地上的笑容又爬回她脸上,“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啊。”
“苏州那么重要的地方,江南那么富庶地方,会有很多机会的。”祁越说。
“咱们还可以一起去杭州,我永远去不厌杭州。”祁越说。
“西湖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各种气候都美丽。”祁越说。
“家也美丽,等你回来,我们继续逛。四季轮转,风光不同,一切都等着我们去发现。”
她笑着,也没有回复什么,走了两步在小路边发现一家花店,放在门口的黑板竟然还残留着春天的字,“人间四月天,芍药铺庭前。”可惜当时不在这里,不然真可以买些花。
虽然逛来逛去似乎什么都没做,但有时候,也许真的什么都不需要做。
手机一震,“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花,想送给你。”
她的心头掠过一阵震颤似的喜悦,好像自己是一只小心翼翼伸出爪子的小猫,不知道的对面的大狗会作何反应;没想到大狗不但理解了她的意思,更温驯地趴下,把脑袋凑过来,放在自己爪子下面,然后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自己。
啊——
她深吸一口气,自己对自己道,别的都不重要,不重要,此刻拥有就够了。人生在世,瞻前顾后,只能什么都得不到。
“我周末回,来接我吧。”她说。这下她清楚地知道,这语音腔调是自己听了苏州姑娘讲话之后将温柔妩媚内化之后的结果。
她一口抱住狗头,又细细嗅闻味道,没有一口亲上去,即便她想。
她说这些话,以为只是这些话,心里并没有真的逐字逐句地当真,甚至不怎么当真,就算未来她翻旧账,也只是做**用。然而等到周末,到了机场,真看见祁越在那里等着她、手里真的抱着一束花,她几乎哑然,笑容被惊讶凝固在脸上。
走近了,心跳早就爆炸,但还是克制地先说谢谢,然后心跳的压力就差点要爆表。
她接过花,“你一向这么讨女孩子喜欢吗?”
总不能我一个人的心跳超速。
祁越闻言一愣,然后接过她的行李,“那我不知道,我只想讨你喜欢。”
旁人看了,肯定以为这相视一笑的一对璧人,是多年情侣。要知道现在还不是,肯定还要加倍留下对恋爱酸臭味的“我呸”。
竟然没上楼!她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想,以后朋友们知道了,肯定要怪她,说她祁越平时杀伐决断、手下人行动晚了一步都要挨一脚踹屁股一般,轮到自己反而“谦逊优雅”了,可恨!这种可恨的反差萌、反差萌的可恨,势必让这群朋友絮叨她一辈子。
能不告诉她们吗?她叹一口气,叹气的时候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笑着,笑得甜美可爱,笑得不可自抑,笑得灿若桃花:自己这个嘴,直通自己满心的幸福,怎么可能关得住。她是一个甚至不考虑踏入这一切太急会不会未来伤害自己的人,她怎么可能还管得住自己的嘴不要把爱意喷薄出来?任何年龄的她都不可能管住的。
她可能是个傻子,她想,每一次得到一点积极、正面、双向的回应,她都会顷刻成为一个不断冒粉红泡泡的泡泡机。即便对于此类回应的阈值已经提升,还是禁不住会更主动更积极更快乐——像小狗!给自己一点点甜头就高兴的转圈。
有的人可能觉得这样的自己真危险,她不会,她从不那样想,她只是为了感知到这样的快乐而快乐。
那天她老老实实在上班,难得有个没有鸡毛蒜皮也没有勾心斗角的工作日,微信上此起彼伏的新消息也没有太多麻烦。正在觉得清寂得有些不习惯,谁想章澈突然出现。她看见章澈的消息总是很高兴,当然也非常非常喜欢苏州,于是问长问短。一个人在平江路溜达,还有心情和自己聊天,特别是还能听到章澈的声音,她能不变话痨?她只是碍着办公室里有别人,有所有该在的人,还都一样安静,才打字。
耳机一戴,文件一打开,看上去面对着年终表彰方案,实际上全部在听暧昧对象发来的语音。
暧昧对象?
她的确一开始是这么想的,她总是想把裁决的权力留给章澈,自觉只是等待章澈选择的一个选项而已。
然后章澈说,早知道,应该你陪我来的。她的心几乎变成一只早期美国动画片里激动的公兔子,因为兴奋而在地上拼命地跺脚。
我何止想和你一起旅行,我甚至想和你起居一处,我甚至已经想过我们逐渐老去的生活,或者只回到旅行,我也已经想过了无数个目的地,无数个旅行方式,无数个应该住的地方。
我想,我非常想,想和你去见到一切美好,因为和你一起,美好才能成为真的美好。不然就我是我,美好是美好,互相包含,彼此独立地共存。只有我和你一起,我才算融入了进去。
她听得出章澈似有若无地撒娇,更知道自己已经被这一点点撒娇勾走。其实她不是别人一撒娇就会心动的人,假如是不喜欢的人(都不用讨厌)、一点点基于任何的喜欢都没有的人,撒不撒娇、好不好看,都不重要,根本不吃。可章澈是她喜欢的人,她主动为她卸下了一切盔甲、打开了一切通道。
但她克制住自己的激情,忍了忍,生怕烫着人,一腔热情都变成了五个坏笑的表情。
天知道她点击鼠标发出坏笑表情的时候手指多么用力。
然后章澈竟然说,“我周末回,来接我吧。”
听到这话的她顷刻在心里变成了一只柔软粘人的小猫,满床打滚,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稍微冷静下来,又变成了一只大狗,把小猫搂在怀里滋溜滋溜,爱不释手舔个没完。一开始她的心是沸腾的,后来她的心是火热的,一直火热到刚才在机场接到章澈,再一次被点燃。
她只是一再勇敢,一再主动表达——或者说暗示。幸运的是章撤听懂了她的暗示,甚至报以同样的暗示。她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就快要缴械投降。只要章澈再暗示一次,勾勾手指,轻轻一拉那形而上的狗绳,她就会扑上去抓住章澈的脚踝再也不走。
Hold me baby, claim me to be yours。
接到人,送出花,一路回章澈的家,说着苏州的见闻与种种。轻车熟路到地下停车场,章澈指路,她说自己好像还记得,果然都记得,可见那个夜晚太分明。
那个夜晚,那时章澈的眼神。她一直想要想起来,那眼神像什么,现在明白,像德彪西的《月光奏鸣曲》里湖面。
依旧是送到停车场电梯,她非要把行李一直送到电梯。她没有觉得自己一定要上楼,只是单纯觉得章澈不好拿这么多东西——哦,一束花,一个肩包,一个行李箱,就是很多了!——两人在电梯前等待时,章澈看着她,她知道那眼神意味深长,但没有主动开口,只是祝章澈休息好。
干嘛,难道现在就上楼去,看章澈收拾行李?人家本来就出差归来相当疲惫,该休息,你上去干嘛,难道帮人家洗衣服?
电梯要到了。
章澈走上来,轻轻拥抱她。她仅有的惊喜、僵硬、保持距离都在千分之一秒间消失了。她知道章澈想要窝进她怀里,她也想紧紧搂着小猫。
章澈道谢,在她耳边;她轻轻笑,在章澈耳边说,谢什么?
啊啊啊啊现在想想都要在驾驶座上融化成一滩泥啊!
她知道自己就要跳了,眼前风光秀丽,只需要一阵花香,她就会纵身一跃,融入这风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