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恺在与不在,对林梓潇的影响其实并不大,如果非要说,那就是日子过得更自在清净了。
从小就没有享受过父母宠爱的孩子,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
生活里有时也会有大大小小的困难,但林梓潇虽然过得没有多宽裕,却也从没多为钱发过愁。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在心里再感激干妈干爹一次。
如果不是他们,她的日子过得至少还要困难几倍。
林梓潇现在还没有能力回报顾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学习,她不知道要多努力才能铺起到京城的台阶,所以一刻都不敢松懈。
小镇到京城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可是这两个小时,她要用数年来到达。
99年的年末很快就到了,过了12月31日,就跨入了二十一世纪,这场跨世纪的历史时刻,全世界都在准备欢庆。
12月31日那天,正好是周五,也是学生们在二十世纪呆在学校的最后一天,学校早几个月就让各班准备了文艺汇演的节目,周五停课一下午,全校一起观看跨世纪文艺汇演。
对于学生来讲,只要不学习,干什么都是开心的,整个学校都弥漫着一股兴奋愉悦的气氛,就连走廊上打闹的同学都比往常有活力。
从午休开始,学生们就热热闹闹地准备起了下午的文艺汇演,女同学从家里拿来了妈妈的化妆品,手法生涩地互相化着妆。
在一片欢声笑语里,只有林梓潇还端坐着看书,时不时地拿笔演算,好像一分钟不学习就会当场暴毙似的。
日子特殊,老师也不管了,学生们都像脱缰野马似的到处串班。
陈让不知什么时候窜到了一班,一把夺过林梓潇手里的笔,幼稚地高高举起。
陈让初中时开始狂长个子,现在已经接近一米八了,林梓潇也拿他没办法。
“……”林梓潇没打算去跟他抢,她无奈地看着陈让:“还给我。”
“不还!”陈让居高临下地朝林梓潇做了个鬼脸。
林梓潇无语地朝他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没笔,送你了。”
陈让瞥了一眼她的课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夺过了桌上的笔袋,又顺手把她的书也抢走。
“大姐,今天是什么日子知道吗?放下你手里的书和笔,嗨起来,好吗!”陈让恨铁不成钢地瞪她。
林梓潇被没收了所有作案工具,没招了,两手一摊往后桌一躺,无所谓地说:“什么日子不都一样过吗。”
或许是因为从小就没有像样的亲人,什么跨年、元旦、端午、中秋,她从儿时起就没什么概念,自然也不会去庆祝,对林梓潇来说,只要林恺不发疯,那就是节日。
连活着都够辛苦了,她哪还有什么心思去庆祝那些虚无缥缈的节日。
但是陈让不一样,他对每一个节日都充满了热情和兴趣,最喜欢干的就是庆祝这些虚无缥缈的节日,没有活动,他甚至能创造活动。
林梓潇也是在跟陈让做朋友以后,才被迫开始跟他一起过节。
“我说特别就是特别!”
陈让可不管林梓潇愿不愿意,直接强拉着她跟自己一起去串班闹腾。
过了一年,陈让在初二年段的风头越来越盛了,身后的小弟团伙人也是越来越多了,陈让一声令下,全都乖乖准备了跨年礼物来分享。
倒也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大多都是几毛一包的小零食,小文具,就图个乐呵。
林梓潇陪陈让逛了一圈,手里就被塞满了东西。
比起小弟们,大哥陈让就阔绰多了。
九十年代卡拉OK刚刚开始盛行,镇上几家最大的KTV都是陈让老爸的产业,他随手就送抵扣券,免费请人来玩。
陈让跟个散财童子似的,见人就分发他那KTV抵扣券,也不管对方跟他熟不熟。
作为年段里有名的交际草,陈让周围很快围满了同学,林梓潇也不往里凑热闹,就站在外围,拆了一包不知谁塞给她的一根葱吃。
她正在一旁角落躲清静,就看到有个长相挺清秀的姑娘,红着张脸挪到了她旁边。
“……”林梓潇放慢了嚼零食的速度,有些疑惑地看过去:“找我吗?”
女孩害羞地点了点头。
林梓潇看了看她手里的一盒巧克力,心下了然,朝她伸了伸手:“给陈让的?”
陈让小学的时候爱跟女生玩,初中了以后少男少女们都情窦初开,陈让倒是不和女孩扎堆了,但他那妇女之友的性格和颇有些帅气的脸,还是勾引了不少少女的芳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林梓潇和陈让的相处太过于一身正气了,虽然他们一男一女经常走在一起,但年段里竟然从来没有两人的绯闻,甚至还经常有人拜托林梓潇给陈让送东西。
次数多了,林梓潇已经完全熟悉业务了。
她又问:“你叫什么?几班的?”
收礼物总要记个名号,礼物才不算白送。
女孩飞快地摇头,马尾辫在空中活泼地甩着,她顿了顿,小声道:“不是……不是给陈让的,是给你的。”
林梓潇愣了一瞬,诧异地挑了挑眉,指着自己:“给我?”
女孩又轻又快地‘嗯’了一声,把巧克力塞到林梓潇怀里:“你每次都考第一,我很崇拜你,还有,上周的国旗下讲话,你讲得特别好,给了我很大的鼓励……谢谢……”
上周的国旗下讲话,正好轮到一班,林梓潇被老师派去台上演讲,忘带稿子了,就现编了一通瞎话。
国旗下讲话的主题是‘努力’。
关于这个议题,林梓潇似乎是个不错的榜样。
作为一个从小到大都站在学习金字顶端的人,她无疑是十分有天赋的,可是林梓潇一刻都不敢松懈,毕竟,即使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全国十二亿人里,也有十二万人。
林梓潇太小就触碰过了小镇外的世界,她害怕自己的天赋走出小镇后就会变得不值一提,所以只好用努力来弥补。
“或许是因为害怕努力得不到成果,会显得自己天赋寥寥,所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喜欢用各种方式来掩盖自己的努力,造成自己轻松成功的假象,然后转身去嘲笑那些努力的人。”
“世界上有很多天赋超群的人,或许你们觉得我足够聪明,但是事实是,走出这里,在京城,或者更广阔的地方,永远有比我更聪明的人,在天才的世界里,天赋不值一提,要走到最后,只有靠努力。”
“所以,我想说,努力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你们为了目标奋斗的样子,很酷。”
这是林梓潇那天国旗下讲话的内容。
她丢了稿子,只好按照自己的想法随口一说,林梓潇以为,周一的早晨,大家都昏昏欲睡,没有人会在意台上的人都叽里咕噜讲了些什么。
可女孩眼里躲躲闪闪地崇拜和羞涩,那么真实青涩。
“是真的!”女孩强调道:“我爸总是说,我这么用功读书,成绩也不见得好,肯定不是读书的料,不如以后早点找个人嫁了,有时候我自己也会那么觉得……但是那天你说的话,真的有鼓励到我!
“是吗?”林梓潇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不用谢。”
她一股脑地把手里收的礼物塞到女生怀里:“都给你,我再给你问陈让拿两张券。”
“不用了不用了!”女生慌乱地摆了摆手,“这些就够了,我先走了!”
说完,就逃也似的小跑着走远了。
林梓潇看着手里那盒漂亮精致的巧克力,莫名勾唇笑了笑。
这个跨年日,好像是挺特别的。
*
晚会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才结束。
这场晚会很隆重,就连初三生都要忙里偷闲准备两个节目。
散场后,学校就放学了,连着元旦假期,一共能放三天。
陈让搭着林梓潇的肩膀走出学校,嬉皮笑脸地邀请她:“你来我家吃晚饭呗,晚上一起跨年,我爸买了烟花,我们一块放好不好?然后明天元旦,你可以跟我一块到我爷爷奶奶家去。”
林梓潇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她也知道陈让是怕她一个人跨年太寂寞,但是跟着到他爷爷奶奶家算怎么回事?
“用不着,”林梓潇扭了扭肩膀,甩开陈让街溜子似的搭着她的手:“我还是更喜欢一个人呆着。”
“去嘛去嘛去嘛!”陈让钳住她的一条手臂,开始了撒娇打滚一件套的流程。
林梓潇不耐烦地抽出自己的手臂:“哎呀,我说了不……”
“潇潇。”
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林梓潇表情滞了滞,下意识停下了同陈让打闹的动作。
她有些木然地抬起头,看清女人的脸后,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七年,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已经有半辈子那么长。
过了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是当再次见到女人的时候,这张脸却熟悉得好像昨天才见。
杨慧芳的表情有些尴尬,她局促地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好久不见,潇潇,你…过得还好吗?”
林梓潇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足够强大,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可是当她再次见到杨慧芳,儿时那股熟悉的无助感,却再一次涌上心头。
一瞬间,她好像又回到了六岁时那具娇小脆弱的身体里,执着地追上母亲的步伐,却只能被留在原地。
原来所谓的长大,一直是她自以为的错觉。
林梓潇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陈让不认识杨慧芳,他看了看沉默的林梓潇,又看了看尴尬的杨慧芳,傻乎乎地问:“阿姨,你是哪位啊?潇潇的亲戚吗?”
杨慧芳嗫嚅了一下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模棱两可地说:“我和潇潇好久没见了,前几天遇到以前的邻居,说潇潇爸爸坐牢了,是真的吗?”
“是啊,”陈让只当林梓潇是遇到了不熟的亲戚,不好意思说话,自以为贴心地替她交流:“都好几个月了,阿姨你真是好久没跟潇潇走动了吧!”
陈让撞了撞身旁的林梓潇,催促道:“潇潇,说句话啊。”
林梓潇冷着张俏脸,偏过头去,还是一味沉默。
两相僵持之下,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突然从后面窜了出来,一把抱住杨慧芳的大腿,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林梓潇:“妈妈,这就是你说的姐姐吗?”
杨慧芳表情更尴尬了,她迟疑着点了点头。
小男孩性格很活泼,也不管林梓潇什么态度,就扑上去脆生生叫道:“姐姐!”
林梓潇好像突然回过神来似的,狠狠皱了皱眉,一把将小男孩推开,语气恶劣:“我不是你姐姐。”
小男孩个子小站不稳,被推得踉跄了两步,杨慧芳立刻紧张地上前扶住他,斥道:“潇潇,你对着孩子撒什么气!”
陈让见林梓潇冷脸推人,顿时有些傻眼。
林梓潇虽然平时性子拽了点,但绝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更不会无缘无故地推一个小孩。
再听这小孩说什么姐姐,他大概也明白了杨慧芳的身份,顿时有些懊恼自己刚才的热情。
林梓潇见杨慧芳对他小心爱护的样子,顿时冷笑了一声:“我说错了吗?没记错的话,七年前我就打电话告诉过你,现在还来表演什么大发善心?”
“我也是担心你一个人过得不好,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杨慧芳伸手将小男孩护在自己身后,对林梓潇怒目而视:“你和你爸真是像!一样暴力,一样不识好歹!”
林梓潇看着她,紧抿着唇,眸底愠色渐浓,心里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正是放学高峰期的时候,校门口学生摩肩接踵,再加上林梓潇和陈让本就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两人的争执,早已引来了许多学生的目光。
无数好奇的、探究的目光落在身上,心底冒出的隐隐不甘和愤怒还在升腾,林梓潇看着眼前熟悉的女人,向来平静深邃的琥珀眸早已激起波澜。
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摆脱过儿时的困境。
明明做错事的从来不是她。
人群的涌浪中,她觉得自己像一座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