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正满从出生开始就无人管束,要天得天,要地得地。
母亲早逝,父亲忙于公事,剩下的时间都在母亲房间里度过。他鲜少能够见到对方,见到时话也不多,只把钱不断捧到他面前,但这并不要紧,他有的是人陪着消遣时间。
所有来白玉京之人都是为了追求财利,他刚好是最有钱的,每天都有人上赶着认识,每次出行都能遇到到一堆朋友。
朋友带他接触了不少娱乐的法子,最先体验的是赌。有人在这日夜不息的赌场内赚得盆满钵满,一夜成为富人,也有人一夜赤贫,据说很刺激。
但他却觉得没什么意思。城主府里的钱像个无底洞,无论是把钱扔进去还是取出来,无底洞依旧是无底洞,没有半分变化,激不起丝毫兴趣。
后来朋友带他去了烟柳地。他觉得这地方终于有点意思,有酒喝还有丝竹听,还有歌舞可看,且都是些在城主府内没见过的舞。
在此之后他又无意间接触了拍卖。拍卖场的东西各样,有不少稀奇玩意,也有一些首饰珍宝。他偶尔兴致来了会去拍一些,往往不用竞价就能将东西到手,其他人见竞拍的是他,通常都放弃竞拍。
他拿这些玩意没用,拍完后一般都随机送给朋友或是斟酒的舞娘,所以朋友们都乐意他去拍卖会,那一整条街的秦楼楚馆的舞娘们也都天天盼着他去。
送出的小小的东西却能得到极大的反馈,收到拍卖品的人无一例外都十分兴奋,说要誓死追随他,看起来比跟了他爹百多年的老管事还要忠心。
金樽清酒夜夜歌,锦帛金织玉生香。他整日整日地迷醉在温柔乡里伴酒入梦,分不清白天黑夜今夕何夕。
他就是这个时候遇到的栖云君。
他已有一阵子没回城主府,所以不知自己爹老城主已缠卧病榻。对方是名满天下的天之骄子,也是老城主已故挚友的唯一一个弟子,胜似亲子,此次千里迢迢前来只为探望。
这次探望原本与他没什么关系,但坏就坏在老城主竟委托对方把他掰回正途。
人生短短,享乐为上,他没觉得自己走在歧途上,城主府第一次传信来让他回去时,他反手把信扔了。
第二次没有信,栖云君直接找上来了。
包间大门被踹开的时候,他彻夜饮酒刚睡下,头枕着斟酒舞女的胳膊,房间里还是满满的酒味和胭脂香。
起初他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了,只看到一个似乎顶好看的人走进,视线模糊分不清男女,他还出言调笑了一番。
回应他的是直抵喉咙的冰寒剑尖。
变故发生得突然,长剑出鞘的声音让在场其他人都惊醒,原本说是要誓死追随他的朋友和舞女瞬间作鸟兽散,避之不及。
传闻玄山宗这位栖云君谦和有礼,温润如玉,但事实跟传闻分明半点不相干。这个谦和有礼的仙门弟子表率一句废话不多说,直接把他打回了城主府。
这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这么真真切切的讨厌一个人。
城主府里沉闷无趣,每天只有学不完的东西和见不完的人,他绝不可能久待,总是找时机逃出去,又总是被对方拦住。对方是府上贵客,能自由进出城主府里的每个地方,也能到每个地方把他抓回。
这个人天生一副冷心肠,偏生在待其他人时装得温和有礼,府里人都对其赞不绝口,还有丫鬟小厮特意在对方练剑时远远地来看,一副春心萌动的样子。
实在是没眼光,知人知面不知心。
轻易跑不了,他假意悔过了段时间,后来趁其不备,终于跑出了城主府。
他已经被关城主府里一些时日,朋友们都以为他短时间内再出不来,没在老地方等他。他自去了平日去的酒楼。
结果朋友们就在那,欢声笑语聊笑声从包房门口传出,聊的还是他。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人人都在背地里议论说,有了他这么个不着调的继承人,城主府这团火要烧到头了。
城主府的大门被烧穿,流出来的金银财宝够他们这些人荣华富贵一辈子,再也不用仰人鼻息,看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的脸色。
他又回去了,回了城主府。
没人发现他跑出去了一趟,只是后来他听府里侍女说,他那些朋友被不知道什么人揍了一顿,接连几天都没能下得来床,眼睛肿得睁不开。
他不再琢磨着跑出去了,每天例行去老城主床前晃一圈,晃完后又跟着管事学各种事情。
那栖云君不听,但通常会在一边陪着,手里拿着本不知内容的书看得认真。管事说栖云君学识渊博,定是在看什么深奥古籍。
他也觉得是,并且意外地发现自己很喜欢看对方看书的模样。
沉静无声,眉眼垂下时似三月春雪,主要一般这时不会拿剑横他脖子上,比较安全。
同样也是那天,他第一次独立完成了一次待客,也是第一次看到对方对着他笑。
三月春雪消融,远山样的眉眼舒展,清透灼眼。
从这天开始,他学着像以前送朋友舞女那样给对方送各式各样的珍稀东西,结果换来了一顿打。
就算经常被打,这种日子也比以前日日醉在酒楼里有意思,但注定不长久,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老城主撑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去世了。
办葬礼时很忙,他没有过多的感觉,直到他住的地方从偏院搬到了主院,会见宾客不是坐在一侧,而是坐在主座时,这才惊觉自己在这世上已再无至亲,从此孑然一身。
但又并不是完全的一个人。栖云君没走,留下来陪他了,葬礼全程陪同,陪着他送走了老城主,承诺等他坐稳城主位后再离开。
他错就错在继承城主位的当天晚上喝了点酒。
已经许久没有碰过酒,他的酒量有所下滑,当晚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时床上莫名多出一个人。是以前认识的舞女,昨夜进府在宴上献舞。
这种情况最难解释,偏生栖云君就是这时来的。大门打开,他眼睁睁看着对方一双眼睛逐渐冷下,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之后毫不犹豫转身。
他追出门去,结果只来得及看到天上已经闪过的流光。
他应该追上去解释,但府里交接离不了人,否则前功尽弃,所有都白费。
他最终决定等这边稳定后再亲自前往玄山宗拜访解释,结果没想到这一念之差,后来等来的却是一道死讯。
白玉京歌舞升平之时,三界六洲正被蛮荒异族侵入,生灵涂炭。对方回宗后前往南洲查看情况,结果再也没能回来。
至亲皆无,所爱尽失。在不同的时间,他竟和老城主走上了相同的路,也终于明白记忆里对方为什么不曾笑过。
人生漫漫不知还有多少年,他只能自己孤身走下去,用一辈子来回忆这段过于短暂的时光和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
他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却没想到事情还能在几年后的今天迎来转机。
熟悉又利落的剑鸣和出剑的姿势,他至死都记得。
知道事情极有可能空欢喜一场,花正满脚步还是不自觉加快,心脏不断跳动。
窗外树影摇晃,地上的斑驳光点跟着微动,已经能听到外面快速的脚步声,躺床上的许知秋略微侧过眼,对边上陈景山道:“昨天听说城东那棵老杏树下的茶楼的绿豆汤好喝,有点想喝。”
“我去买。”
当即懂了他的意思,陈景山从床边站起身,说:“我去叫其他人来这边守着。”
“不用。”脚步声渐近,已经到门口,许知秋瞥了一眼大门,道,“已经有人来了。”
话音落下的下一瞬间,门外敲门声响起。
支着床慢慢坐起,许知秋低咳一声,说:“进。”
大门当即打开,走进一个红色的人影,一下子迈步进入室内。
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看着走来的城主,陈景山眉头微动,礼节性一行礼,问道:“惩处来这所为何事?”
没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平淡,花正满一见他就眼尾一跳,垂在一侧的手不自觉收紧,面上皮笑肉不笑:“追云有件事要告诉许小友,我来代为传达。”
感觉到了那么丝微妙的情绪,能够察觉到面前这个城主似乎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但不知具体是哪里变化,陈景山也不过多询问,只转头看向从床上坐起的人,嘱咐道:“有几个弟子在外休息,若是有任何事,只要叫他们便好。”
许知秋点头,随意挥挥手。
常年病着的病患难得说有想吃的东西,陈景山并不久留,很快离开了,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垂着眼睛看他的城主,出门带上门时思考了一下,最终没把大门完全关上。
他到庭院时一堆弟子还在那扎堆聊天,看到他后快速起身行礼。他看了一眼房间的方向,道:“知秋已经醒了,你们注意着点里面的情况,有任何不对就去找戒师兄,我出去一趟。”
城主府昨晚刚发生过那种事,有一就有二,他并不完全信任这里的守卫,同时也不信任那个摸不清想法的城主。
被委以重任,几个弟子当即连声应好。
外面他们一堆人聚着热闹,房间里安静不少,只剩从窗外传来的偶尔的鸟鸣和树叶吹动的声音。
花正满没立即走向床边,而是先拿过放在桌上的茶杯,转头问道:“许小友可要来杯茶?”
他看上去很有服务精神,许知秋一手倦怠地支着脸侧,随口应道:“好啊。”
茶不是真茶,他这种身体情况茶酒都不能沾,茶杯里装着的只是温水。
取代陈景山在床边坐下,垂首递过手上茶杯。
许知秋也不客气,接过后抿了口,然后嫌弃地撇了下嘴。
花正满看着,表情微动。
和记忆里很不一样。白发和脸和声音暂且不提,他记忆里的栖云君从不会这么外露地表明自己的喜恶,会平等地给除了他以外的人留一丝体面。
一下子就把水杯递回,许知秋揉了下垂到身前的白发,直接出声问:“你看什么?”
“没什么。”
他话问得是真直接,花正满终于收回视线,接过被退回的茶杯,笑着道:“只是在想,你和道明君相处得还挺不错。”
许知秋:“那不然。”
“不是说追云有话要带给我吗。”
不想再兜兜转转绕圈子浪费自己时间,许知秋略微抬起眼道:“还是说其实是城主有什么事情想和我说。”
他没有表情的时候一张脸天然带着冷意,只是平时的散漫感很好地冲淡了这一点,一般看不太出。
迎着他的视线,花正满嘴皮动了下,最终出口却是:
“刚任城主的那天我喝多了,醉了,其实什么都没做,也从没想过当上城主就开始行乐,变回以前的样子。”
“……”
话音落下,房间里一片安静。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话就已经吐出来了,在安静里意识到现在不是说这个话的时候,花正满顿了会儿,之后决定收回这句话:“罢了,我胡言乱语的,你就当……”
“抱歉,当时误会你了。”
话说一半,另一道声音同时响起。垂下的瞳孔霎时一动,花正满猛地一转头,脸上全是不可思议的惊异。
许知秋支着身体略微往前,稍稍抬起一只手。
花正满条件反射性地往后退,但又不能真退太远,意料之中的痛感没有传来,肩上只轻轻地被拍了下。
拍一下就收回手,许知秋低头咳了声,道:“你已经是个好城主了。”
已经到这份上,承认或不承认已经没有意义,他欠一句道歉,那就好好道个歉。
一句最简单不过的夸赞,花正满眼底却有红血丝逐渐蔓延。拿着茶杯的手抖着,他嘴皮动了又动,最终一笑:“可不是,之前那些你都没看到,我是最好的城主。”
一听他自夸就觉得头疼,许知秋又躺下了,随意地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人了,顺带嘱咐道:“昨天的事记得别跟任何人说。”
“这事我会处理好,追云那也已立誓不会外传。”
修道之人的立誓并非说说而已,而是确实有道法约束,如若违背后果严重。花正满说:“只是狐面那边还未查出有效的消息,需要花些时间。”
魔界形势复杂,那么多魔主林立,不同地域管辖者不同,白玉京的手暂时还没伸到那去,要查出狐面所在的地方需要一点时间,查清这件事又需要更多的时间。
“哦这件事,”许知秋在床上慢慢翻了个身,说,“你可以不用查了,过段时间应该就会有消息。”
他看着有自己的考量,花正满应下了,也不具体说还会不会继续查,停顿了一下后又问起:“你和道明君的婚……”
“我要睡了。”
回应他的是迎面扔来的一个枕头和一句逐客的话。
花正满被赶走了,出去的时候和刚好回来的刚提起过的道明君错身而过。
看着人影离开,陈景山关上大门,把手里的东西放桌上,问:“追云公子想和你说的是何事?”
短短时间内躺躺起起的跟做仰卧起坐一样,刚还说要睡觉的许知秋又重新坐起了,说:“没什么,就一点客套话。”
自己要的绿豆汤,撑死也要喝下去,他爬起来喝完绿豆汤直接倒下,在床上又睡了大半天。
傍晚时候,城主和戒明等人有要事相谈,许知秋也睡醒开始出院子溜达了。
十分不放心他一个人乱晃,其他几个弟子原本想要跟着,结果他说想要趁这个机会自己思考一下人生,保证只在有人看得到的地方逛,几个人于是作罢。
走马灯都已经看过了,对人生没什么好思考的,保证会在阳间地方活动的许知秋一出院门就往旁边一闪,闪出了巡逻的侍卫的视线范围,就近翻进了旁边的院子。
旁边是玄峙住的地方。
上次看时里面侍卫侍女有不少人,这两天大概都被本人打发了,只有两个点灯兼守门的侍卫,内院里空无一人,连按理来说应该在里面的玄峙也没在。
没人就是最好的,他大摇大摆地在正厅的主位上坐下,原本想舒舒服服地翘个二郎腿,结果动作间扯到了什么经脉,痛得龇牙咧嘴,于是作罢。
他来得正是时候,正厅正对着的庭院出现一道黑雾,一道人影逐渐凝实,从黑雾里走出。
他一笑,抬起手打了声招呼:“晚上好。”
能够猜到他会过来,但没想到已经在这里等着,从雾里走出的玄峙脚步微顿,不着痕迹地背过手,点头回应了句“晚上好”。
许知秋一手支桌上问他:“怎么现在才回来?”
背在身后的手上出现张手帕,一点一点擦着手指上残余的血迹,玄峙道:“回魔界办了点事。”
“狐面我已经查到了,他们抓追云是为了和城主谈条件,让白玉京城主想办法找最高阶的蛮荒异族的心脏碎片,那是雇佣他们的人想要的东西。”
身上还有血腥味,他只往前走了两步就不再动,接着道:“雇佣者狐面也不知,对方已经通过把东西放门口的方式预付了大量灵石和一颗强化身体的药丸,事成之后会再给还魂丹及一些强化身体的药丸。”
最高阶的蛮荒一族的心脏碎片,相当于指名道姓要蛮族王族的碎片了。
还魂丹是只有药宗宗主才能做出的丹药,药如其名,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救回来。丹药需要的材料珍稀,成丹条件苛刻,成功率也低,只有很少很少的量,基本只在各宗门间通过比赛大奖的形式流通。
揉了下眉心,许知秋问:“那个什么强化身体的药丸,是不是让这次白玉京的狐面分去了?”
玄峙说是。
许知秋觉得那个怪异的魔族大概有点眉目了。放下揉眉心的手随意甩甩,他道:“这次没有成功,不知道下次还有什么动作。”
有也希望慢点来,至少等他走了再说。这些魔实在太不专业,居然还有顺路绑个其他人的道理,节外生枝,太不专一。
手上的血液逐渐擦净,玄峙笑了下,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许知秋抬眼:“嗯?”
狐面已经没了,庇护这个组织的魔主也已经没了,总部一个人不剩,不会再有起来的可能。玄峙收起擦手的手帕,笑得温和。
算了,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果然还是老朋友省心,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趁他吸引住白玉京这边的狐面的注意力,不让其有空传信的时候去到总部探查清楚。从椅子上站起,许知秋三两步蹦下台阶。
在他靠得过近前,玄峙快速拿出一堆书来,道:“这是魔界有卖的一些书,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好多好多的没看过的书。
代换过来就是好多好多可以消磨的时间。
“……”许知秋看着书,一双眼睛逐渐睁大,整个人都像是缓慢明亮了起来,觉得未来都变得光明可期。
“哗哗——”
玄峙拿出一堆书的本意是让他不要再前进,避免闻到身上还未散去的味道,但起到了反效果。
面前的人直接一个飞扑,一下子伸手抱住他,手里的书都被撞飞,从空中落下时发出一阵书页翻动的声音。
脖颈被人紧紧够住,他被带着略微弯下腰,听到耳边传来声音:“玄三四爱死你了,我和你果然天下第一好。”
玄峙拆开就是玄山寺,读一遍就可以变成玄三四了hh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我们果然天下第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