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义女之名

花姑一夜未眠。

回到下人聚居的狭窄耳房,同屋的粗使丫鬟早已鼾声大作。她躺在硬板床上,睁着眼,望着窗外透入的、被窗棂切割成碎片的月光。

主母要她到身边伺候,绝非简单的岗位调动。夫人看中的,绝不是她端茶倒水的手艺。是她的“才”,那份她曾在老夫人荫庇下偷偷汲取、又险些为之招来大祸的学问。夫人烧了诗笺,保全了二少爷的颜面,也抹去了她“欺主”的证据。不是仁慈,而是一种更具掌控力的投资。她成了一枚被主母从尘埃里捡起、拭去浮尘、准备放入棋盘的棋子。

前途未卜,但至少,暂时脱离了二少爷屋里提心吊胆、随时可能被推出去顶缸的境地。而且“不一样的造化”,几个字像暗夜里的萤火,微弱,却诱人。对于她这样一个家生奴才,除了配小子、继续生养小奴才这条路外,还能有什么“造化”?她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存着一丝妄念。

天刚蒙蒙亮,花姑便起身,如同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默默收拾好自己单薄的铺盖。不过,她不知道下一步该迈向哪里。正当她踌躇时,沈氏身边的心腹妈妈便来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花姑,夫人吩咐了,让你搬去西跨院后头的倚翠阁偏房。你的东西收拾一下,这就过去吧。”

倚翠阁?是靠近主院的小巧独立的院落,环境清幽,通常是给有头脸的大丫鬟或者偶尔来寄居的亲戚家小姐准备的。花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安排,远超出了她的预期。同屋的丫鬟被惊醒,睡眼惺忪地看着花姑抱着个小包袱跟着妈妈离开,眼中充满了惊讶与羡慕,或许,还有点嫉妒。

倚翠阁的偏房虽小,但窗明几净,一应家具俱全,还有一张小小的书案,上面摆放着简单的笔墨纸砚。与她之前和几人挤住的嘈杂耳房相比,天壤之别。妈妈交代了几句“安心住下,等候夫人吩咐,莫要胡乱走动”的话,便离开了。

花姑站在屋子中央,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一切发生得太快,像场梦。她走到书案前,手指轻轻拂过砚台,心中五味杂陈。或许是试探,或许是施恩,但无论如何,她知道自己必须更加谨言慎行。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花姑没有被立刻叫到夫人跟前伺候,只是每日有粗使婆子按时送来饭食,待遇明显比之前好了不少。她不敢懈怠,每日将小小的偏房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便坐在窗前,拿起唯一带来的那本旧书,或是用提供的笔墨,反复练习写字,温习几乎要烙印在骨子里的章句。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但保持头脑的清明和知识的熟练,总不会有错。

她偶尔能听到院外其他丫鬟仆妇的低语,关于中秋夜二少爷“诗才惊艳”的议论还在流传,但也渐渐被新的闲话取代。关于她突然被调到倚翠阁,下人们中间自然也有各种猜测,但慑于夫人威严,倒也没人敢当面问她。

这日午后,花姑正临着一篇《兰亭序》,沈氏身边的大丫鬟秋纹来了,态度客气中带着疏离:“花姑,夫人让你过去一趟。”

花姑放下笔,整理好衣裙,跟着秋纹走向沈氏所居的正院。不是上次问话的偏厅,而是直接到了沈氏日常起居的暖阁。

暖阁内陈设雅致,熏香淡雅。沈氏正坐在临窗的榻上,手里拿着账册,见花姑进来,便放下了。她今日穿着家常的湖蓝色缎袍,少了几分宴席上的正式,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但眼神依旧锐利。

“奴婢给夫人请安。”花姑规规矩矩地行礼。

“起来吧。”沈氏打量了她几眼,见她气色尚可,衣着整洁,眼神清明,并无得意或惶恐之色,心中微微点头。“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

“回夫人,很好,谢夫人恩典。”花姑垂首应答。

“习惯就好。”沈氏端起手边的茶盏,拨弄着浮沫,似是不经意地说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当知道我把你要过来,不是让你来做普通丫鬟的。”

花姑心下一紧:“奴婢愚钝,请夫人明示。”

沈氏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老夫人仁厚,许你识文断字,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的因果。这身才学,放在寻常丫鬟身上是祸非福,但若用在正途,或许能挣出另一番天地。”

花姑屏住呼吸,静静听着。

“我膝下唯有幼子,年纪尚小。这府里……”沈氏顿了顿,语气微沉,“终究是热闹了些。我身边,缺个真正知冷知热、又能帮衬些笔墨事情的人。”

她话锋一转,石破天惊:“我思量了几日,欲认你为义女,你意下如何?”

“什么?”花姑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义女?相府续弦夫人的义女?这……这怎么可能?她只是个家生奴才!

沈氏将她的震惊尽收眼底,并不意外,缓缓道:“你无需惊讶。我出身商贾,没那么多世家大族刻板的规矩。我看重的是你的资质和心性。收你为义女,一来,全了老夫人生前疼你一场的情分,给你个正经名分;二来,在我身边,你才能名正言顺地读书习字,将来……或有些许可能,不辜负你的天赋。”

沈氏的话说得含蓄,但花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名分!有了“相府义女”这个名分,哪怕再微不足道,她也彻底摆脱了“奴才”的身份枷锁,至少表面上,她成了“小姐”。而“不辜负天赋”……夫人所图的,恐怕远不止是身边多个解闷的才女那么简单!模糊的、关于女子能否有另一种活法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花姑的心头。

巨大的冲击让花姑一时说不出话,她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夫人……夫人厚恩,奴婢……花姑何德何能……”

“起来说话。”沈氏语气温和了些,“既认了义女,便不能再自称奴婢了。以后,你随我姓沈,取名‘知微’,取‘见微知著’之意,望你日后能洞察事理,谨言慎行。”

沈知微。

花姑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崭新的名字,热流涌遍全身。不仅仅是名字的改变,是新生!是她从泥泞中被拉起,赋予的全新身份和希望。

“是……母亲大人。”她再次叩首,带着发自内心的感激与臣服。无论夫人出于何种目的,这份恩情,实实在在改变了她的命运。

“此事我自会与相爷说明。府中上下,稍后也会知晓。你既为沈家女,言行举止须得合乎规矩,我会请人教你礼仪。至于学问,”她看了眼花姑方才临的字,“也不能荒废,府中书库,你可凭我手令自由出入。”

自由出入书库,对嗜书如命的花姑——如今的沈知微来说,简直是天大的恩赏!

“谢母亲!”沈知微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别高兴得太早。”沈氏语气转淡,带着告诫,“这府里,多少双眼睛都看着你。得了名分,也意味着多了明枪暗箭。你需记住,你今日所有,皆系于我身。安分守己,努力进益,方是正理。若有行差踏错……”后面的话,沈氏没有说,但味已然分明。

恩威并施,沈氏将此道运用得炉火纯青。

“女儿谨记母亲教诲,绝不敢忘!”沈知微肃然应答。

很快,相府续弦夫人沈氏收已故老夫人身边丫鬟花姑为义女、改名沈知微的消息,像一阵风般传遍了相府的每个角落。

震惊、哗然、不解、嫉妒……各种情绪在暗流涌动。

二少爷柳文昌闻讯,先是愕然,随即松了口气,甚至有些窃喜。花姑成了义妹,那晚代笔之事就更加安全无虞了,而且母亲似乎很看重她,或许对自己也有好处?

而嫡出的大小姐柳清韵,则是在自己房里摔碎了一套最喜欢的官窑茶具。一个低贱的丫鬟,摇身一变成了什么“沈知微”,居然要和她平起平坐?简直是奇耻大辱!其他各房的主子下人,也多是看热闹、嚼舌根者居多。

沈知微搬离了倚翠阁的偏房,住进了更为宽敞明亮的厢房,有了专门伺候的小丫鬟。穿着用度,也按照府里庶出小姐的份例来。她努力适应着新的身份,学习繁琐的礼仪,应对着各种或好奇或恶意的目光。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脚下并非坦途,而是行走在刀尖之上。主母沈氏是她唯一的依靠,也是掌控她命运的人。而她必须抓住来之不易的机会,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磨练自己。

“沈知微……”夜深人静时,她会在纸上反复写下这个名字。从花姑到沈知微,路才刚刚开始。前方是青云之路,还是万丈深渊,犹未可知。但她知道,她已没有回头路。

[害羞]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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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义女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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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偏要青云直上
连载中愿为小相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