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老宅是一处占地极广的四进制院落,因为傍山依水而建的缘故,整座宅邸大体分成了东西两片区域,东区主要是秀水庭园,以供生活赏玩之乐;西区一共四处院落,大小厢房错落有致,日常起居在此。
陈秦跟着老管家过了垂花门廊,径直走向西苑。老管家话也不多,陈秦更是被这江南园林美得花了眼,只顾着连连赞叹。
风过竹响,花影连绵。
一声暴喝犹如惊雷落地,劈得人猝不及防。
“滚!你也配进这里来!”
“杂种快滚!”
陈秦正好路过廊中,远远看见几个家丁手持棍棒围成一圈,在那里怒目大骂,脚下不住地往圈里踢着什么。
陈秦驻足,她隐约在那人群里看见缩成了球一般的一个瘦小身影。
“我看你这小子是想死。”
“你再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们呢!”
“来啊,兄弟们,这小子是真想死!”
几人围着越来越气愤,他们几个稍稍撤步,粗壮的手臂青筋暴起,抡起棍子便要上去打那个瘦弱的孩子——
“慢着!”
千钧一发之际,陈秦脚下生风,她纵身一跳,倏忽而至,将那孩子护在身下。
“陈姑娘!”老管家在后面喊着,“都快住手!”
陈秦伏身在下,反手持伞在后背正面挡住那几个家丁挥舞下的棍棒。此刻她也无暇顾及其它,猛一起身,长伞赫然将那几人手中的棍子全部打散。
此刻老管家也慌慌张张赶过来,他斥退了那几个家丁,便对着陈秦道歉解释。
“陈姑娘,这都是家事,您不必为此劳心费神。”
陈秦起身,扶起那具瘦小干瘪的身体,用衣袖擦干净了他脸上的脏污,又帮他拍干净了身上的灰尘,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瘦弱的小孩怔怔望着她。
她也没说话,只顾着轻轻拍着那孩子的后背,以示安慰。
“快把他带下去。”老管家一声令下,很快两名丫鬟上来牵走了那孩子。
陈秦也觉得尴尬,贸然管了别人家的私事,她在原地都快抠出来一座苏州园林了,但她也觉得帮了这孩子其实也不错。
起码少挨一顿是一顿。
老管家先是赔礼道歉,后又轮番解释,陈秦在旁听着,也不敢懈怠。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那孩子也一直望着她。
“刚刚怎么回事?”她还是忍不住问。
“这……”老管家叹了一口气,继续道,“那是个疯疯癫癫的娘俩。老爷刚回来不久,就有一个疯女人说她是老爷的夫人,那孩子是老爷的孩子。可老爷的两位夫人是我亲眼看着……”
老管家戛然而止。
陈秦若有所思点头。
“那母子俩为了混进来……唉,也难说,看他们娘俩的穿着,也知道都是难过。”老管家连连叹气。
陈秦知道,他虽然是一府管家但终究不是主人。不过,这老人家没有恃强凌弱,心地倒也不错。
她虽然也想知道八卦,但最终还是闭了嘴,跟着老管家走进更深更暗的院落里。
庭院深深,竹影翻腾,似海啸滚滚。门廊下的琉璃灯摇摇晃晃着,照彻黑夜的光,不知所踪。
“姐姐,你怎么了?”清朗稚嫩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陈秦猛地回神,她愣愣看着眼前的李霁,思绪瞬间断裂。
“我……”她嗫嚅道。
她也不知道如何了。
李霁轻轻呼出一口气,他慢慢走了开去,陈秦望着他的挺直的背影,忽然间又头疼起来。
李霁走到一处冒着紫光的地方——那是陈秦杀死章鱼人的地方。
他拾起了一串钥匙。
“宅子里的人都变成了不是人,这个人原本是照顾爹爹的老管家。”李霁又回到陈秦身边,拉着她的手,轻轻捋开她紧握的指,将钥匙放进她的手心。
“姐姐,我们走吧。”他昂起头,微微一笑。
陈秦点头:“好。”
月色满地,流河两分。
自北边山坡上绵延而下的清河贯穿整座李宅,又有数条细小的支流分列东西两侧,遥遥望去,好似一副雪白而完整的脊骨,而陈秦则是由这脊骨的大口慢慢步入腹中。
此刻,河水依旧清明,草树生花,陈秦拉着李霁进了第三个院落。
霎时间,她们所过之处,流水激涨,草树生血,月光猎猎。
“拿到了老管家的钥匙,肯定就能打开我们想去的门了。”李霁走在前头引路,陈秦默默跟在她的身侧。
那孩子从方才便一直抓着她的手。
“来,往右拐。”
果不其然,从第三院落开始,东西两边便没有再设花墙阻隔,宽阔的水岸上飞起一道虹桥,桥的两岸,草木艳艳。
他们很快就到了东苑。
放眼望去,月露清潭,细水缓流,不少奇花异草间或其中,更有廊院亭桥,花草檐角,水声潺潺,一派清幽雅致。沿着曲折游廊而下,脚下是别出心裁的五瓣梅石子路。
陈秦恍惚停住了脚步。
“东边本来就是我娘亲的居所。”李霁慢慢走在前头,“再往前,有一口水井,井旁生有一棵极大极美的树。”
两人此时反倒慢下了脚步,不出多时,在三进院的尽头,临近四进院的门旁,一株硕大的红梅沐光绽放。
陈秦此刻虽然头脑昏沉,但她也隐约觉得不适。
她拽着李霁径直要往最后一幢院落去。二人过门而去之时,周遭寒风四起,顿时落红无数,红光漫天。
“快带我去拿药。”陈秦面色凝重。
李霁吃痛,但面上并无不快,他道:“姐姐,此时离天明还有些时刻,你别走太急摔到脚。”
陈秦本想跟他抬杠,见他出言关心自己,心下也不管真假了。
她挥伞而过,数到流星纷纷飞出,随后就坠落成屑,这时,她才慢慢沉下了心。
重新把李霁背在身后,二人速速越过庭院,来到后山。此处竹林广袤无际,比之前面,只会更多。
顶上,竹海愈加汹涌。
她照李霁的指引迅速来到一处小竹屋,而后手忙脚落地从里面卧室里捡到了一个檀木盒子。
“就是这个?”陈秦不禁疑问。
李霁趴在她的身后,不紧不慢道:“就是这个,娘亲说过,爹爹得了不治之症,就用这个药。”
“我能看看吗。”
“可以。”
陈秦打开那个檀木盒子,黄色的锦垫上是一团干枯的事物,那东西盘踞在一起,呈现黄褐色。
【尘封的胎衣:一味中药,益气,补精血。自母体诞生而出,为新生而存在,曾经包容着鲜红的,如同红梅一般的颜色。被选择的与被遗弃的,被等待的与被抛弃的,最终都是一片虚无。生与死,死与生,一念之差而已。】
“这……”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这是胎盘?”
李霁敲敲脑袋,似是不懂:“胎盘是?”
“胎盘就是……”
话音甫落,四周的竹林像是被吵醒了一般躁动起来。风越来越大,林间越来越响,原本昏暗的天空现在因为狂风搅动云层露出了月亮,屋内忽明忽暗,门窗哐哐作响。
陈秦收好盒子,背着李霁就要出去。
轰隆!
一道闪电劈头盖脸砸下来,将小屋门前的一片竹子拦腰劈断。
陈秦竭力扒拉两边的头发不要糊住眼睛,还叮嘱李霁一定要抓好她:“这风太大了,你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别松手啊。”
背后的李霁不出声,但他细细的胳膊和腿老老实实地,蛇一样的攀紧了陈秦。
陈秦努力抓着门框,望着眼前疯狂涌动的幽深竹海,不由得开始害怕起来。风旋转着扭成龙卷,海,呼啸着,震耳欲聋;一道道血色闪电劈下,天地都为之一颤。
忽然,又是一道闪电劈下,原先那处被劈断的竹林蓦然燃起了红烟,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声急促尖锐的哭嚎震天彻地。
那声音,像是婴儿在啼哭;那声音又向锋利的刀片,直把陈秦的耳膜,心脏全部都削成血淋淋的肉片!
啊!
啊!
扭曲变形的尖利哭嚎一声接一声,就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那样死命地啼哭,陈秦听着那哭声,只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被切碎了。
终于,林间的红烟慢慢散去,风势却不减半分。
她看见被劈断的竹子上赫然插着一个婴儿!
那不足猫一般大小的婴儿竟然活生生被锋锐的断竹贯穿,浅薄的血液滴滴浇灌在地面之上,细小的内脏还挂在竹子顶端,可那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多,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扭曲!
陈秦哇的一声抱头大哭,婴儿身下的血液顿时暴涨,汇聚成河,将陈秦染成**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