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朗被施杳杳请出去的时候,又恢复了往日里玩世不恭的样子。他大跨步坐进马车里,吩咐雀生去环钰坊。
环钰坊是京州城内最大的青楼,各种歌妓舞娘让人流连忘返。每日清早都能看到来环钰坊找自家官人的夫人娘子,还有董妈妈不顾女人们恨恨的目光,热情地招呼官人下次再来。
二楼雅间内,裴玉朗斜靠着软榻,一只腿屈起,眼神清明但不知聚焦在了什么地方。雀生为裴玉朗斟酒,他打量着自家郎君,小心翼翼地开口:“郎君不要难过了,郎君对施二娘子的好,施二娘子日后定能看得出来。”
裴玉朗听笑了,轻声嘟囔了一句:“她早就看出来了。”
雀生没听清,凑近过去问道:“郎君你说什么?”
裴玉朗没理他,拿起酒杯继续喝着。雀生以为自家郎君忧伤过度喝了酒说胡话了,便安慰道:“我说郎君,放眼京州全城,谁人比得上您呐?我看那个程大人也就一般吧,什么金玉良缘?胡诌——”
“再说了,施二娘子也不是第一次拒绝郎君了,郎君怎的还如此伤心……”
雀生话音未落,裴玉朗就一扇子敲在他脑袋上,“?”的一声,确是个榆木脑袋。雀生不知道裴玉朗为什么拍自己,只是捂着脑袋,一心为主地还想继续安慰他。
*
施杳杳在府中用罢午膳,携柳绵前往灵禧寺,但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俞礼。
俞礼带着两份酥油鲍螺去灵禧寺的侧门找到了阿茼。他将其中一份递给他,看着他小小地咬了一口就没有再吃,便问道:“是不好吃吗?”
阿茼听后连忙摇头,“好吃!多谢郎君,只是……我想留给妹妹吃。”
俞礼讶然,他从来不知阿茼还有一个妹妹。
阿茼小心地将酥油鲍螺包好,轻轻放到讨饭用的破碗中,再将碗护在怀中:“郎君,我前些日子去京州城中,听到人们都在讲那位施二娘子与一位什么监的酒大人婚事将近,施二娘子的爹爹很是满意这位大人呢。”
阿茼将听来的事情讲给俞礼听,俞礼神色未变:“是国子监祭酒程大人。”
“对对,就是这个!”
施杳杳站在俞礼身后的松柏下方,看着他给了小乞丐秦糯坊包装的点心,但隔着一些距离,并不能听清他们在讲什么。施杳杳心想。大概去悱园之前,俞礼便是借住在这里的吧。
“郎君,那位娘子一直往这边瞧着……”阿茼抬头时瞥到了那边杵着的施杳杳。
俞礼有些疑惑,不知是谁家女眷来寺庙礼佛会在此盯着男子看。然而等他转过身来,便看到了笑意盈盈的施杳杳。
俞礼:“……”
是她啊,那便不稀奇了。
但她怎会来此?她看起来不像是会烧香拜佛的人。
俞礼示意阿茼先离开,接着他便站在原地,看着施杳杳缓步向他走了过来。
“是阿素让你去秦糯坊买点心备了给我的吧,怎的见你送了别人?”施杳杳在他身前一臂距离处站定,歪了歪头,看向小乞丐离开的方向,含笑问他。
俞礼抬了抬左手,示意她看:“娘子的那份在这,俞某不会随意送人。”
“你身上还有银钱?”
“抄录书卷换来的银钱,虽然不多,买份点心还是够了。”
来年便要准备春闱的人了,还有闲工夫去抄书换钱施杳杳不解,却也没再问下去。
“我瞧着刚刚那孩子的模样,是个乞儿吧?“
俞礼皱了下眉,似乎很不喜欢施杳杳对那孩子的称呼,声音渐冷:“他叫阿茼。”
施杳杳点点头,不是很在意俞礼的态度:“俞郎君在这灵禧寺里住了许久了吧。心肠善得很,施舍给乞儿的都是京州城里秦糯坊的点心。”
俞礼没答。施杳杳绕着他开始踱步子,俞礼一身素净的衣袍依稀能看得出被浆洗的发白的痕迹,悱园应是为他准备了新衣的,他却还要穿自己的旧衣裳。
施杳杳看了一圈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礼记》有云,‘量入为出’。把他的嘴养刁了,往后粗粝之食入不了眼,又饿着肚子过活不下去,俞郎君也不怕他变成什么奸盗之徒?”
俞礼淡定地站着,任施杳杳围着他打量。随后他缓缓开口:“娘子好才学。那娘子可知《论语》有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难道这秦糯坊只富贵人家吃得吗?”
“再者,阿茼虽是乞儿,却也是父母之子,与你我并未有什么不同。恻隐之心,娘子不也有吗?”
施杳杳倏然停住脚步,立在俞礼面前,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俊朗的面容,又听他接着说道:“世道险恶,就算他日阿茼走上歪路,也不会是因为我给了他一块上好的点心,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施杳杳勾唇浅笑,好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就像他这样,为了来年的春闱,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也会留在悱园里。等来日登科及第,官场上平步青云,还不知要变成个什么样的祸害。
“你也是吗。”施杳杳上前一步。
女子身上淡淡的熏香扑鼻而来,俞礼定了定心神,嘴角衔着浅笑,神色自若地微微俯身,低头看向她的眼睛,与她隔着不过一指的距离:“娘子,识时务者为俊杰。”
施杳杳梗着脖子后退一步,说道:“行。那‘俞俊杰’现在跟我回悱园吗?”
俞礼被新称呼喊愣了一下,转而又恢复了神色,淡淡地直起身子:“好。”
秋风渐起,寺外有叶枯黄,飘零落下,又被碾入泥里。施杳杳在前边走了几步又听到身后的俞礼慢慢开口:“娘子不是与国子监程大人婚事将近,怎还会去悱园。”
真是稀奇,施杳杳竟然听出了些腹诽之意,她没有回头,顺着他问道:“那依你看,我现在该如何?”
“自然是将悱园众人遣散了,回施府好生待着。”俞礼双手交叠自然垂在身前,食指轻轻点着另一只的腕骨。
施杳杳嘴角的笑意蓦然消失,俞礼怎知她是谁。她站定脚步转身看向俞礼,却见那人面不改色地回视过来,她片刻后才开口:“婉婉,你这人怎么总是让我生出些惊奇来呢。”
俞礼对上她探究的目光,坦然自若,还朝她抿嘴笑了笑:“娘子过誉了。”
施杳杳不欲再理他,转身上了马车,车窗被拉开一个缝隙,她淡声道:“俞郎君一同上来吧。”
“男女大防。”俞礼说道,“俞某不便与娘子同乘。”
施杳杳嗤笑一声,“啪”的一声合上了车窗:“那你最好是防住了。”
马车不急不缓地驶在林间的泥路上,施杳杳闭目而憩,头上一支点翠银钗步摇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摇晃晃。她想着到了悱园一定要对俞礼好一些,免得这个精明得很的小人入仕为官后报复自己当初强留他在悱园的仇。
到悱园后,施杳杳便没在同俞礼讲话,柳绵招呼了许放一起,径直地去了琅和院。而俞礼则去了青炊院将买来的东西给周惊素,又被周惊素拉着尝准备出锅的党参鹌鹑汤。他舀起一小口放入嘴中,鲜香入味,周惊素确实是个厨艺高手,什么食物到他手中都会做的极其美味,俞礼放下白瓷勺,朝周惊素浅浅地点了点头。
周惊素心中一喜,别看俞礼生活清贫,可也是个嘴刁的人。就在他因得了俞礼的肯定而自喜之时,却听到俞礼冷不伶仃地开口:“周郎君不是大郦人。”
俞礼声音温和,没有丝毫冒犯之意。而周惊素将汤舀进瓷盅的动作却是一顿,但也只是一瞬便恢复正常,他笑着反问:“那我是哪里人?”
俞自然是礼注意到他的动作,说道:“周郎君是党项人吧。”
周惊素这回终于收起了和煦的笑容,放下手中的瓷盅,他盯着眼前这个男子:“哦?俞郎君从何而知啊。”
俞礼抬手点了点自己的眉骨处:“你眉眼深邃,不似汉人长相——另外一个周郎君也是党项人吧。”
周琮决,俞礼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不像是大郦人,后又知道他也姓周,一联想周惊素,俞礼便了然了。
周惊素低头笑了一下,缓缓开口:“以貌取人,俞郎君未免有失偏颇。”
俞礼走到周惊素切菜的案板旁边,伸手轻轻拨了一下吊在上方被精心封存的各种风干腊肉,说道:“党项族游牧而居,多制腊肉便于携带,还会涂以特殊香料——地椒。又因擅长畜牧,平日的吃食也多乳制品,酥油鲍螺、奶香馒头,还有许放常吃的一些乳酪点心,周郎君可都信手拈来呀。”
“俞郎君又说笑了,大郦乃中原大国,四方贸易更是往来不断,地椒这种贺兰山以北特有的香料传入了京州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至于你说的那些吃食,难不成京州城会做这些的都是党项人不成?”周惊素将瓷盅装进食盒中,又将自己做的酥油鲍螺和秦糯坊买来的一同放了进去,“俞郎君先回吧,我要去娘子那处了。”
周惊素说得有道理,京州城却已有地椒,但用这种香料腌制腊肉的还是少之又少的。周惊素不欲与他多聊,俞礼便也不多纠缠,他嘴角噙着笑意,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跟着周惊素一同出了青炊院。
待俞礼走到自己的屋外时,却被早已候在门外的许放拉着去了另一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