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一)

弘化六年,三月暖春。

身着绛色官服的礼部官员在万众瞩目之下自宣德门鱼贯而出,为首者手捧皇榜,在禁军的护卫下走向张贴榜文的朱漆木旁。

那张承载着众多人命运的皇榜徐徐展开——有人从寒门学子一跃而成新科状元激动难耐,有人却寒窗苦读数载终而落榜悲痛欲绝。

还有权贵人家榜下捉婿……

俞礼侧身从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挤了出来,正想松口气,却听到后边一声激动的“俞礼兄”,那人嗓门颇大,这一吼便将边上的人吸引了过来。

“俞礼兄!恭喜恭喜啊!我就说以俞礼兄这极好的样貌和才学,探花郎非你莫属啊!”

人人皆知,大郦的探花郎不仅要才识过人还必须“姿仪俊美,言谈清雅”。

俞礼食指屈起,指节轻点眉间,略微有些头痛。他刚庆幸自己年后入京时间晚并未在大相国寺同其他举子一起温书,也就没有被京州的权贵人家盯上。可他忘记了当初在悱园也待过不少时日,那里也是有人认得他的。

俞礼无奈只得转身,朝那位昔日一起对诗的宋郎君一拱手,“宋兄谬赞。”

“原来他便是那受到陛下夸赞的探花郎啊!”人群中有人反应过来,开始纷纷议论。

“快!拉住他!这个家主一定满意!”有人蜂拥而上,俞礼惊愣了一下,就被人拉住了胳膊。

“这可是我们许家看上的!你们怎么敢抢?”俞礼左边的人喊话。

“许家?我呸!我们可是城西庄家的!你们还不松手!”俞礼右边的人也吼道。

俞礼张口想说些什么,奈何两边人争吵的声音太大他根本插不上嘴,他被拉扯着感觉要撕裂开的时候,听到了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皇榜前尔等不可放肆!还不速速松开这位郎君。”

施览先身着红色官袍,头戴长翅乌纱帽,面容严肃,于人群前负手而立。众人见有官员前来,便不敢再造次,齐齐松开了俞礼退后站着。

俞礼连忙整理好身上皱起的衣衫,朝施览先拱手道:“多谢大人。”

施览先挥一挥手,换上蔼然的笑脸,爽声道:“让俞探花受惊了!俞探花随我来,明日游街夸官,礼部有相关事宜要告知。”

礼部?

这位大人便是礼部尚书施览先了,也就是悱园那位的父亲。

俞礼神色自若,温声道:“有劳施大人走一趟了。”

俞礼与施览先同行,落后他半步,听施览先问道:“听闻俞探花是洛浔人士,此次雁塔题名,可谓一件大喜之事,家中亲眷可有一同前来?”

“俞某双亲早亡,家中只一年迈阿婆,洛浔去京州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她身子不好不便前来。”

“啊……是本官唐突了。那,不知俞探花可否方便告知生辰八……哈哈名字,名字。”施览先不自觉地将心中想问的说了出来,连忙转了个口,问了一个皇榜上明明了了写着的东西。

俞礼倒是没介意,像没听到那个“生辰八字”一般,淡笑回道:“俞某名礼,字有仪。”

……

御前大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人人都想来观摩新科进士游街夸官的浩荡之景。

俞礼所乘白马配朱漆金鞍,马额系红缨球,马颈挂鎏金鸾铃,落后状元半个马身。

年少俊美的探花郎身着海棠红的提花罗袍,内搭交领白绢中衣,领口露出一寸,显得清爽利落。他双肩处交叉披挂红绸,绸缎末端垂挂马鞍两侧。金叶绢花簪戴在黑纱帽一侧,缠枝花纹熠熠生辉。

沿途女子们争相将香囊抛向俞礼,却见他只是含笑捧笏,任由那些绣着并蒂莲的锦囊落在马后,唯留暗香缕缕。

金花簪鬓马蹄香,绛纱袍染御街光。三千红袖抛珠翠,不羡蓬莱云外郎。

有实录编纂:是科探花郎俞有仪,才貌双全而不自矜,观者莫不倾首。御街夸官之时,虽万姓争睹其风采,犹谦然执笏低眉,真琼林之琪树,盛世之美玉也。

队伍缓慢向前移动,走到御前大街与奉阳街交汇之处时,有一辆朱木马车正缓缓驶在奉阳街上,俞礼目光倏地定住,看向那辆样式熟悉的马车。

——那是悱园那位坐的马车。

都说“春困秋乏”,果然入了春就极易犯困。

施杳杳今日一早便去国子监寻了国子监祭酒程止,之前托了他帮忙借阅宫廷大内藏书阁的《万福典册》,她想查阅图鉴绣一幅“百福献瑞图”当寿辰礼献给施览先。现在坐在马车回府的途中随着轻微的颠簸,困意沉沉,只想马车再跑得快一些,赶紧到府中好躺下酣睡。

施杳杳特意吩咐车夫快些驾车,不然路过御前大街时会被游街队伍堵住。御前大街虽早已被禁军封得不通水泄,可见到是施府的马车,也并未到游街队伍过来的时候,便放了行。

柳绵坐在一旁早被施杳杳身上的珠串步摇晃得眼晕,现在更是睡得口水都要滴了出来,听到外边的礼乐高呼之声,便睁了睁眼,拉开一点车窗朝外看去。迷瞪着眼睛看了半晌,她只觉那高头大马上的男人身姿俊逸,有些眼熟,但隔着点距离看不清脸。她想,这定是一个样貌极好的郎君。

柳绵轻轻推了推闭眼小憩的施杳杳,“娘子,你要不要看一眼啊?”

施杳杳眼都没睁,淡声道:“没什么好看的,新科进士游街夸官,长得好看的怕早被官员大户家的娘子们定下来了。”

“哦。”柳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忍不住又问道,“那,娘子……昨日张榜你也不去看,你不想知道俞郎君中没中吗?”

施杳杳维持着单手支着额头的姿势没动,微微睁开了眼睛,美眸中带着些没有睡足的嗔怒,声音有些凉:“你再提那个白眼狼,就下去跟着马一起跑。”

柳绵:“……”

大郦人人爱花,各时各季的花宴更是层出不穷。自打去年六月施杳杳在施府的听荷宴上弹了一曲《芙蕖引》之后,施家二娘子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名声便越传越广,施杳杳一度成为京州城风头无两的名门贵女。

施杳杳身为当朝礼部尚书施览先的小女儿,十岁那年由宫中来的掌教姑姑亲自教导,礼仪女红、读书写字样样精通,赋诗作画也信手拈来,可谓是才情出众。

如此这般自然是不乏上门提亲之人,每日施府接待的媒人不下十个,长久下来施大人看着府门之下被踩磨的门槛频频叹息,感叹其可夷平地之力。但施览先爱女心切,得了施杳杳暂不婚配的准信后,便关门谢客,拒绝了所有前来提亲之人。

可女大当嫁,施杳杳如今年十八,已及笄三年,施览先日渐为这人生大事忧愁。

这日晚间与施览先一同用饭时,看到他竟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施杳杳不禁问道:“何事让父亲如此开心,也说来与女儿听听?”

“杳杳今日可去街上观礼了?”施览先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问道。

施杳杳如实答道:“女儿今日一早便去国子监寻了兄长,并未在街上观礼。”

当今国子监祭酒程止乃施览先的得意门生,自小便与施杳杳相识,又因年长她五岁,施杳杳便称他为兄长。

“嗐呀!可惜了咯!”施览先语气略显遗憾,但说起那探花郎来又如数家珍,“你是没见着新科探花郎,那是一个风仪俊迈,器宇清华……”

施杳杳倒是神色淡淡,像是不感兴趣,但也挂着笑容认真听施览先讲着。

“你猜他叫什么?”施览先又放下筷子,转身看向施杳杳,“姓俞。”

施杳杳给他布菜的手顿了一下,又想到天下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情,转而便恢复正常,说笑道:“叫什么?于徐公,郦国之美丽者也?”

施览先“啧”了一声,继续道:“他叫俞有仪,多好听的名字!”

于有仪,确实好听。

施杳杳夹菜送入口中,朝施览先温顺地笑了笑,她猜着施览先是看上这个探花郎了,学着人家“捉婿”呢,便开口提醒道:“得父亲如此夸赞,那定是个妙人,想来已经被哪家定了亲吧?”

“并未!嘿嘿,因为他们在抢人的时候,被我呵斥住了!”施览先朗声笑着,声情并茂地比划了几下当日张榜的情景。

施杳杳噎了一下,伸手将施览先面前的碗向他推进了些:“父亲快些喝粥吧,等下怕是凉了。”

“好,好…..”施览先依旧是笑得合不拢嘴,浅吃一口又想起来俊美探花郎,便接着乐呵。

这年科举结束之后,得了清闲的国子监祭酒程止却被柔嘉长公主喊进了宫里,说是要给康王殿下上“私塾”。这里所谓的私塾,便是祭酒大人每日午后入大内犀宁宫,私下为康王殿下讲学,这事柔嘉长公主已经禀了皇帝,自是得到了准许。

施览先忙完公事回到府中便止不住地叹气,口中还念叨着“可惜”。施杳杳上前询问一番这才知道其中原由。

就在康王殿下跟着程大人在犀宁宫里念书的这一个月里,前朝也暗生波澜——

刑部右侍郎王跃涛之女看上了一位朝廷新贵,可又恰好玉郎有意,人们便纷纷恭贺右侍郎将得乘龙快婿。

而这位新贵就是仅用了一个月便从翰林院编修升迁到刑部郎中的新科探花郎俞有仪。

“虽只在翰林院待了不足一月,可他做事样样周到,是如今不可多得的好苗子。我本打算过些时日再去陛下那里请旨将他调任到礼部来的,谁想到被那刑部王侍郎截胡了去,真是可惜啊……”

听着父亲颇为遗憾的语气,想来这个“于大人”定是极合父亲眼缘,施杳杳浅笑道:“上一个这么被父亲夸的人还是兄长呢,这次怎的会让别人抢了先?”

施览先摇摇头,他也不解:“这个俞礼平日里都是一副不近女色的样子,给他说亲他也会婉言相拒,这次怎么就和那个王娘子暗生情愫了呢?翰林院编修官阶不高,那王侍郎便直接将他调任到了刑部做正六品的郎中。王侍郎又是裴相的人,俞礼这日后可要平步青云了啊。”

施览先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没有注意到施杳杳略微僵住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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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捡的小白脸考上编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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