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棠声与赵家二郎赵允让两相无话地离开了社稷门,檀扶还没放下车帷,马车边一个不声不响的家僮便假借牵马上前,低声道:“阿郎命小的告知娘子,宁安坊井边的榕树尚在。”
辛棠声捋衫的动作微顿,车帷彻底放了下来。
马车辘辘前行,家僮利落伏辕而上,一边与车夫使个眼色,一边竖起耳朵认真听着车厢内的吩咐。
榕树尚在,那人自然也在了。宏图未竟,纵使群龙无首,时也已过十六年,依旧有人初心未改。
隔着车帷,辛棠声的声音有些飘忽。
“井边住了几户人家?”
家僮道:“四户。”
“主人姓什么?何方人士?”
“姓王,京畿人。”
“阿耶交给你的琉璃串,你可埋下去了?”
“都照着阿郎的吩咐做了。”
平沙一个接一个答了,紧绷的心弦也跟着一点点放松下来。
昨夜辛棠声抄完经书,突发奇想般点了一个人去宁安坊寻一口废弃的井与一株老榕树。
彼时当值的家僮藏在游廊里偷懒,如此难得的机遇就被他一个送饭的捡着了。
夜风冷清清地拍在脸上,平沙的心却变得滚烫烫的。
宵禁后,京畿的主要街道一片静谧,马车晃悠悠地来到了太平坊内。
马儿一声长鸣,急急止住马蹄,车夫粗声粗气道:“谁在前头?”
马蹄前有一个缓慢蠕动的肉块,平沙提起灯定睛一看,扭头隔帷对辛棠声道:“娘子,是个眼盲腿瘸的乞夫。”
夜色漆黑也能看清是否眼盲么?辛棠声心下古怪不已,挑开了车帷。
赵允让也与家僮前来查看,家僮似乎吓了一跳,手中的灯盏剧烈一晃。
平沙走上去与这个行迹怪异的乞夫说了几句话,跑来对下车的辛棠声道:“娘子,他听不见。”
四五盏明灯的照耀中,辛棠声终于看清了地上的人。
他的脸颊瘦如枯竹,眼珠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他身上的衣物已经难称为衣物,勉强遮羞而已。两条袖管空荡荡的迎风飘着,双腿在地上怪异地蜷缩着,好似两条垂落的柳条,在地上摩擦得伤可见骨,一路匍匐而来,拖出一片星星点点的血迹,在夜色中并不明显。
平山之所以说他是个“乞夫”,是看到了他脖子上用细细的麻绳挂着的破口铁碗。
眼盲,耳聋,口哑,手足俱残。
辛棠声看不出他的年纪。
赵允让眉心蹙成“川”字,道:“他的舌头被人拔掉了。”
辛棠声看了一眼地上的血痕,忽然问道:“太平坊的坊正是谁?”
赵允让想了一下,回答说:“就是昨夜一直给阿耶献酒的那个美髯公,他也姓李,还是侍花郎李必庭的连襟。”
说罢,他便示意家僮将这乞夫带到就近的医馆中去,旁的暂且不管,先把血肉模糊的腿止了血再说。
乞夫很是抗拒被人触碰,瘦得不成样子的躯干剧烈挣扎起来,动静一大,难免招来巡察街道的左右街使,家僮眼疾手快在他颈后轻轻一碰,他便失了神智,软绵绵就地一歪。
血迹在地上呈现出浓暗的褐色,待到晨鼓敲响,蔓延的声浪唤醒太平坊,血迹就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了。
辛棠声脑海中飞速飘过一缕思绪,她停顿少顷,喊住了将乞夫背起的家僮:“不要去医馆,将他带回府吧。”
赵允让眉心深锁,默了默,对家僮点头道:“带上去。”
“平沙。”辛棠声思忖片刻,再次开口。
娘子竟然记住了他的名字,平沙精神立即一震,“嗳。”
辛棠声意有所指:“你跟上去,看好他,不要泄露半点消息……”
平沙心思飞转,激动的心哐哐直跳,他知道,他领了辛棠声亲**代的差事,他已经被重用了。
“娘子只管放心,小的知道该怎么做。”
赵允让的马车让给了乞夫,回去便与辛棠声同乘,他的神情有些凝重,檀扶自觉地坐在外头的车辕上。
赵允让努力低了声音,皱眉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京畿形势莫名,乞夫又与我们素不相识,我让人将他送去医馆已经仁至义尽了,殿下何苦突然大发善心?”
辛棠声不像他做贼似的声如蚊呐,不答反问道:“二兄看到地上那些血迹了吗?”
赵允让不大高兴地点点头,“我观察过了,是从他磨破的腿脚上流出来的。他那两条腿,应当是被人打断的,但已经有些年头了,眼睛……也不是新伤。”
他一句说完,才反应过来辛棠声叫了他一声“二兄”。
这与他所学的“天地君亲师”全然相悖,顿时让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后背像有蚂蚁在爬,简直如坐针毡。
辛棠声道:“地上的血迹是从太平坊内蜿蜒出来的。”
赵允让心说他又不是瞎子,但转念一想,眼神却陡然变得沉肃许多。
“殿下是说……”
“他一直藏在太平坊内。”辛棠声道,“或者被关在这里。”
“坊内所居多是京官,这……谁竟敢如此苛待人?”
辛棠声道:“不知道,但他今夜一定是第一次出来。若他此前也出来过,太平坊的左右街使不可能没发现。”
赵允让终于回过了神,闻弦歌知雅意,喃喃道:“所以,这是一个机会。不管他是被关押在坊内,还是自己藏身于此,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机会。”
挖眼折腿,拔舌斩臂,如此惨绝人寰的行径,不是藏有惊天冤案,就是藏有惊天秘密。
辛棠声道:“许多官员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天降的把柄送到在手上了,我们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呢?”
“此人十之**是被秘密关在太平坊的吧,毕竟他……”赵允让稍作停顿,仔细斟酌措辞后,才继续道,“此人行迹如此特殊,若光明正大从坊门进入太平坊,坊门监与坊内百姓对他的印象应当极其深刻才对。可昨日收整消息,管家没有提及过此人。”
辛棠声却与他的想法完全相左,“事无绝对,如果他对太平坊十分熟悉,躲过了所有人呢?”
赵允让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表情空白一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怎么可能!
这可是京畿,天子脚下,一个、一个平民……
辛棠声那双似乎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平静无波,她只是语调平平地直述其事:“甚至于,他对整个京畿都十分熟悉……”
赵允让木愣愣地听着,嘴上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普天之下,无奇不有,他委实不敢断言。
京畿的主要街道十六年如一日,辛棠声闭上眼睛,都能从京畿城门走到紫微殿。
“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在京畿这种龙潭虎穴里,看起来最不可能的猜想,或许就是真相。”
赵允让听见“咚”的一声闷响,胸腔变成了一口井,一颗巨大的石头落入井中,一圈圈的涟漪让他头皮发麻。
是啊,辛皇后都能借尸还魂,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倘若果真如此……
乞夫必定与坊中某位官员大有关联,如果方才他执意将乞夫送去医馆,不仅是将乞夫推入火海,更是白白错过了天赐良机。
赵允让顿如当头棒喝,错愕过后,耸下眼皮失落道:“是我狭隘了。”
马车停下后,后面一辆载有乞夫的马车依旧前行。
都督府门前的侍卫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只当自己是被栽入土地的木头桩子。
赵允让甫一下车,便偷偷吸了口尚有冷意的空气,流动的气息让他整日微蹙的额心松快了不少。
秦王府的人正好送来了几盒点心,门房将人引至中堂,辛棠声一看,果然是清商。
清商生了一张笑面,嘴上说着:“四宝珍珠糕可谓有价无市,拢共只有这些,还是王府长史亲自出马抢来的,依殿下的吩咐,全给娘子送来了。”
檀扶在宫宴上听得门儿清,晓得这些点心盒子下面压着盛朝所有官员的名册与籍贯,亲自将点心给每个主子分了,提起装着名册的半空盒子回了后宅。
清商走后,辛棠声与赵允让倒活似一对真兄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春闱的事。
“吏部南院张榜在什么时候?”
自然而然的,二人聊到了吏部铨选。
诸多同窗翘首以盼,赵允却丝毫不紧张,外放富庶洲郡是许多人的期盼,但他却无意于此。
“三日后。”
不说那篇精才绝艳的《怜桑赋》,只凭他的语气,辛棠声也能听出几分他是想大展宏图的。
“二兄想做什么官?”
赵允让却出乎意料道:“只要能留在京畿,九品也是好的。”
辛棠声:“那阿耶……”
文琰多疑,只要赵乾还在京畿,赵允让是不可能做京官的,而他的《怜桑赋》在国子监广为传颂,此次吏部张贴长名榜,赵允让必定榜上有名。
辛棠声琢磨着,他大抵是无法留在京畿为官的。
外放去扬州等地,已是顶好的安排了。
毕竟,春闱进士第一名,并不是赵允让。
《怜桑赋》的广为流传是从国子监开始的,它的声名鹊起一方面离不开赵允让的真才实学,另一方面,恐怕也有国子监的推波助澜。
国子监……
孔矾。
赵允让也很哀愁:“我原以为殿……七娘你与秦王殿下的婚事在即,阿耶今年定要留在京畿过年的,但恐怕是不行了。”
“那阿耶能不能等到汝阳王归京?”
辛棠声的脚步缓了一缓,有些不解。
有将赵乾这样的大将留在京畿的机会,文琰怎会眼睁睁看着它溜走?
“无望了。”
赵允让摇头,叹了一口气。
辛棠声眸光一沉,没了赵乾这个“心向文琰”的大都督压着,他们的许多打算,都要从头再来了。
赵允让解释道:“今日阿耶随高内侍入宫谢恩,陛下几次三番提醒他幽州乃我朝重地、险地,不可无人据守。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催促阿耶与阿兄一起返回幽州。”
与赵允译一起?
辛棠声攥住手心,“那岂不是就在这两日了?”
“是极。”
赵允让颔首,颇有些愁云惨淡。
“所以,此次我若不能留做京官,京畿就只剩五娘与你了。”
三弟四弟虽然也已领衔在身,但都是门荫入仕,暂时还不能独当一面。
如果赵允让与长兄都不在京畿,赵樾与辛棠声对上汝阳王府,无异于以卵击石。
等待多年的时机,难道要白白错过了吗?
辛棠声:“届时……”
赵允让深思熟虑后,越想越担忧。
“届时就算你们遭难,阿耶阿兄与我,也是有心无力,鞭长莫及。”
“……”
辛棠声本是想说“届时兵来将挡,见招拆招即可”,但被他半道有打岔,她突然不知怎么接口了。
赵允让少时天分不高,读书十分吃力,但他心知肚明,一旦选择从武,便只能像赵允译一样留在幽州。
随着年龄渐长,加上赵棠声斩钉截铁的“借尸还魂说”,他们几个兄弟姐妹早就商量好了,有赵允译子承父业就好,余下的几个,都要回到京畿去。
近年来,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着,赵樾如愿嫁入京畿,赵允让凭借春闱崭露头角,而辛皇后,也借赵棠声的躯体死而复生了。
就算汝阳王最得圣心,是建德帝倚重的肱骨,又能如何?
杀人偿命,他的报应总该来了。
但早已布局好的一切,似乎都被白日的入宫谢恩摧毁了。
“阿娘死得蹊跷,汝阳王不仅逍遥法外,甚至还敢在太虚宫安插眼线监视七娘要挟阿耶。若非七娘聪慧,发现的早,身边早被他捅成了漏风的筛子,这样恬不知耻的挑衅,赵氏无人能忍。再者,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十七年前七娘没有被那恶贼掳去京郊道观,她是不是也能像五娘一样平安长大……我知道人不能总活在过去,但是……”
许是今夜心思重了,竹篮打水的羞愤让赵允让进行了一番剖白。
“殿下,没有人不想报仇雪恨的。”
辛棠声没有多少耐心,历来不怎么会安慰人,宽慰人心的话到她嘴里往往变成火上浇油。
而且,她能隐约地感觉到,赵家几个人对她是有怨气的。
但这是一种对鸠占鹊巢之人的天然敌意,是情理之中,无可厚非的。
辛棠声选择了沉默。
有时独自冷静比旁人的千言万语更有效果。
抄手游廊近在眼前,赵允让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他止步在前,看向辛棠声的眼神,头一回带上了审视与打量。
“克柔敢问殿下,为何不趁宫宴向陛下阐明一切?”
这明明是一条捷径。
辛棠声疑惑:“然后用七娘的身体与文琰重修旧好吗?”
赵允让学圣人言,讲究入土为安,辛棠声随口的一句话,不偏不倚踩到了他的心坎坎。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当然不可以!
七娘在太虚宫中从未给他回过一封信,能与她联系上的人只有赵乾与文素凝。
他是七娘一母同胞的阿兄都受如此冷待,五娘同为女子都走不进七娘的心,半道插|进来的建德帝又凭什么!
辛棠声难得郑重其事道:“七娘于我有再造之恩,她在绝笔信中只说让我好好照顾三清爷爷,没有说她想做皇后。当然,如果她还有未及写下来的愿望,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万死不辞。”
赵允让在她坦荡的目光中憋了半天,挤出来一句:“……没有。”
“听说进士第一名出身微寒,你对他了解多少?”
看他为难,辛棠声很快揭过了话题,又将话头引回了吏部铨选上。
“知之甚少。”赵允让收敛好繁芜心绪,说道,“不止是我,京畿鲜少有人与他交好。我只知他姓蓝名桥,字道蕴,与我同岁,年二十一。”
辛棠声又问:“那他可曾娶妻?”
如若不曾,被人捉去当女婿,或是尚了哪位公主,此人便是敌非友了。
男婚女嫁,姻亲连襟,是世家豪门“开疆拓土”的有利手段,半分情意掺杂进十分利益,即可形成牢不可破的同盟。
赵允让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摇头说:“他醉心学问,至今孑然一身。”
辛棠声又问:“那他的学问如何?”
提起这个,赵允让提起了一点精神,干脆爽快地赞叹道:“自然是极好的!”
撰文造章是他的强项,是金子还是疙瘩看一眼便有数了,品读蓝桥的文章时,赵允让几番拍手叫好,实乃佳作也!
“我看过他的文章,字字珠玑,鞭辟入里,与蓝道蕴相比起来,我的《怜桑赋》只是沽名钓誉,实在不及其万一。”
“当真如此厉害?”
辛棠声看过赵允让的《怜桑赋》,一改往昔空洞的说教,虚假的歌颂,它能杀出重围获得建德帝的青睐,不是没有道理的。
爱才之心人皆有之,蓝桥这样的大才子,她倒想亲自见一见了。
“他如今与何人交好?”辛棠声问。
赵允让道:“大雁塔下题名后,只有零星几个官员下帖邀其过府一叙,但他都没有答应。”
辛棠声简作思索,“我知道了。”
回到后宅,侍女无声退下。
辛棠声打开点心盒子,取出名册后,发现书画几边还压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香囊。
不知为何,她顿时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意味。
稳住心神,辛棠声将其打开,取出一张簪花小楷写就的短笺。
信笺上的金粉海棠栩栩如生,活色生香,令人心舒目明。
但上面的消息就没那么令人舒畅了。
——蓝道蕴,尚灵敬。
辛棠声定定站着,目光阴沉寒凉,手指用力到发白,几乎要将信笺捏碎。
蓝桥要尚公主!
还是已经远离京畿纷扰的素拂!
好吧,虽然说10点更新,但灵感总是不受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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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仗藜立芳洲(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