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道视线或明或暗地转过来,文素凝放下酒杯,声音在寂静的极乐宫中徐徐回响。
“父皇,儿臣白日里已经说过了,国不可一日无后,亦不可无储君。”
冒死进言的老臣静立殿中,闻声立时流下一滴冷汗。
建德帝拧紧眉头,饶是他高坐上首,依旧能听见下方传来的窃窃私语声。
他不禁发出一声冷笑:“你这逆子,寡人与棠娘真是白疼你了。”
辛棠声眸光一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手指缓缓摩挲着杯沿,心下感慨着,文素凝的胆子确实够大。
她的手轻轻放在腹部一瞬,又飞速放开。
这不是她的身体,但她不期然想起了那个与她无缘的孩子。
辛棠声的心头闪过一抹哀伤,但稍纵即逝。
它是个未成型的胎儿,她从未与它见过面,对它的印象只有腹痛不止与一盆盆端进端出的血水。
她想象不出来一个不曾存在过的人,她应该狠下心来不去想它的。
只要报仇就可以了,没有什么必报仇更重要,皇权至高无上,杀死一个居心叵测的臣女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夜半无人时已经无知无觉地为它流过眼泪了,辛棠声默默地告诉自己,她不能陷入痛苦的回忆中,一遍遍凌迟自己。
辛棠声盯着面前的酒杯,腹部隐隐作痛。
毕竟一个生命的存在曾让她如此欢喜,胎儿滑落时绝望痛惜与无可奈何都是切实存在过的。
她有时总是忘记,她不是无所不能的。
那个与她有缘无份的生命,已经变成了她心脏的一部分,与她再度融为一体了。
它变得不复存在,又无处不在。只要想起来,便创剧痛深。
建德帝对文素凝冷眼相待良久,却没了下文。
储贵妃屏住了呼吸,视线在这对父子之间转来转去。
文素凝此言有失本分,实在大逆不道,该被削爵发配的。
毕竟,嚣张如孟皇后,不也因不敬先后变成了庶人么?
文素凝一脸泰然,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胆大包天,但辛棠声却心如明镜。
文素凝此言,正中建德帝下怀。
文琰扶棺百里送葬,立太子,葬皇陵,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掩盖他的心虚而已。
他不敢让世人知道自己杀妻杀子,不愿表露自己的忘恩负义与阴险狠辣,他想做一个明君,青史有名流芳千古。
他已经将自己高高架起,一时脑热将那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捧到至高无上的地位。
这一个谎言,需要他耗尽一生去圆。
文琰那时许是忘了,他是一国之君,是个皇帝。
他不可能不立太子,他不可能让一个死人当太子。
十六年来,他兴许连肠子都悔青了。
若另立储君,又置天下才子成百上千的帝后颂词于何地?徒惹文人口诛笔伐,难免有伤声名。
所以他需要人来提醒他,最好是昧死觐见,血溅金殿,群臣连番请命,让他不得不从。
他“不得已”改立太子后,“不得已”有负文嘉皇后,最好再去帝陵站上几夜,把戏作全。
他是一个明君,一个从谏如流,博采众议的明君。
他要一直装模作样下去,直到生命尽头。
生命的尽头……
辛棠声琢磨了一下这五个字,也许她与文琰曾经发的誓要应验了,她真的会站在他生命的尽头,亲手送走他。
储贵妃眉眼间露出一点若有所思,几位宫妃也若有若无地看向辛棠声。
她们起先还不知道,建德帝因何想以一扇屏风,让宫妃给未来的大皇子妃下马威,这下得到了答案,她们却并没有多少大惑得解的轻松。
文嘉皇后与怀昭太子二人明明已经仙去多年,但在后宫中,他们的存在可谓无孔不入。
连曾经呼风唤雨的孟氏,也因此被废了。
为何大皇子口出逆言,却迟迟不被牵连呢?
辛棠声看了一眼文素凝的侧颜,他这句话说得简单,却是可进可退。
一来,他没说要立谁做皇后,二来,他没说不满怀昭太子做储君。
他只是说后位与储君之位不得空悬而已,建德帝需要的梯子,只搭好了一半。
建德帝的面色愈发阴鸷,他曲起手指,在桌案上敲动着。
规律的声响有些发闷,文素凝身旁侍立的宫婢脸色一片苍白,身躯一歪泼出几滴酒,不偏不倚洒在了文素凝的袖口上。
一时间,她面如土色,惊得仓皇跪地。
“殿下……”
储贵妃身边的宫正侧目过来,文素凝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让清商带宫婢下去安抚。
辛棠声早就注意到,他的**靴总是不染纤尘,二人一起逛御园时,他卷起一点的袖口放下来时,总要再三抚平,直到不见一点褶皱方止。
他应当是好洁的。
鹦哥儿小时候也会这样,年龄大了,毛病也大了。
“秦王,你是不是觉得寡人老了?”
陡然变换的称呼,让远处未发一言的晋王的呼吸都急促了一瞬。
他盯了一眼殿中那个颤颤巍巍的老御史,有些可惜浪费了这颗棋子。
文素凝道:“陛下,臣不敢。”
“寡人看你敢得很。”目光在群臣脸上缓缓滑过,建德帝的语气无比森然:“看来诸卿对寡人不满已久。”
天子之怒,群臣只得下拜:“微臣惶恐。”
看着满殿中伏首跪地的朝臣,建德帝的胸口一阵剧烈起伏,他手指着那个冷汗涔涔的老臣,一句“悖逆国君,妄议储君,视为不臣之心”挤在舌尖,顿了一顿,又卸尽了力气般,颓然地坐在御座上,吩咐道:“寡人乏了,散宴罢。”
虚伪!
建德帝此人,辛棠声已经骂无可骂,她虽对辛示卿有诸多不满,但他有一句话说得极为中肯:“文子长,戏子尔!”
柳昭媛作势要跟去,建德帝却头也不回,反而冷言冷语道:
“高见喜,守住紫微殿,闲杂人等不许跟来。”
紫微殿依旧如文嘉皇后在时的模样,十六年如一日。
建德帝每次前去,总是孤身一人。
柳昭媛立刻止住了脚步,不吵不闹地抱着襁褓中的肃王,向储贵妃行了个敷衍的礼后,也先行离去。
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而止之。
所有争权夺利的人都要有一个聪明的头脑,在座宫妃中,柳昭媛绝对是最会审时度势的那一个。
储贵妃脸上露出些许倦色,说了些例行的话,也与二位新王一同离去。
紧接着,宫妃与几位新王先后离开,极乐宫如一面被人丢了一颗石子的镜湖,表面上气氛松快了许多,暗潮却愈发汹涌。
赵乾捋须沉思片刻,与长子先行离开。
储君一事悬而未决,但有人斗胆打破了粉饰十六年之久的太平,却未被治罪,这是否说明,陛下有意立太子?
无论如何,这点似有非有的念头,已经足以让储君之争正式拉开帷幕。
历朝历代抛头颅洒热血,不都是为了那点微乎其微的可能?
心怀壮志的朝臣如何摩拳擦掌暂且不论,方才进言的老臣终于擦去颊边细汗,在同僚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他步履蹒跚,借宽大的袖衫作掩,在经过晋王时,与之交换了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
后者面露几分犹豫。
文素凝执杯灌下最后一口酒,眼中划过些微冷光。
他与孟废后的过节还真不小。
辛棠声一边想,一边从容起身。
“恭贺殿下封王。”
文素凝颔首:“秦王妃同喜。”
“……”
辛棠声耳中一震,对身后扮演了一夜木头桩子的檀扶递了个眼神,让她与清商先行。
她与文素凝不紧不慢地向外走,待到四下无人之际,闲谈般问道:“近来坊间流言不止,说崇宁公主要下降了。”
“传言是真的。”文素凝没有太多废话,“驸马是大理寺卿郑作年的长子郑芒。”
长子?
这和传闻似乎有些偏差。
辛棠声扯动唇角,继而开口道:“晋王殿下与崇宁公主同为孟氏所生,晋王妃是尚书令幼女,崇宁驸马是大理寺卿之子。所谓显无可显,贵无可贵,说的便是如此吧。”
文素凝停下脚步,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探究:“你倒挺会嘲弄人。”
“实话实说罢了。”辛棠声并不狡辩,“晋王殿下有广大重臣作拥,岂不如虎添翼,坐天下易如探囊取物?”
夜风很轻,拂过二人飘荡着同一种香气的衣衫。
文素凝问:“宫廷之内大放厥词,七娘不怕隔墙有耳?”
“殿下方才示意清商先走一步,又暗示我将檀扶支开,原来不是要和我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吗?”辛棠声将腰间的纹银香囊取下来还给他,轻笑一声说道,“殿下都不怕,七娘有何惧?”
手中的纹银香囊触感冰凉,但其香依旧。
文素凝没成想她如此识趣,脸上佯装出来的兴味一扫而空,面无表情地提点道:“成婚之前,世家宗妇你难免是要多见一见的,但晋王妃就不必了。”
辛棠声微微皱起眉头:“晋王妃是尚书令唯一的女儿,又与晋王感情深厚。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殿下不怕……”
文素凝一脸漠然,语气分外笃定。
“晋王活不到明年了,不要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短暂的诧异过后,辛棠声又道:“崇宁公主匆匆下降,不外乎想借此使孟皇后复位,助力晋王名正言顺夺嫡,若晋王不久于人世,孟皇后她……”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1】”
文素凝的语气变得又平又静,“崇宁下降前,若去寻你,你想办法推脱掉。”
猝不及防听他念一句古文,辛棠声颇觉稀罕,再听他后半句,她却有些不懂他要做什么了。
“一面也不见?”
文素凝:“对,一面也不见。”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辛棠声,崇宁公主突然改嫁大理寺卿长子郑芒,与文素凝脱不了干系。
所以,他是怕她露出马脚?
辛棠声本就打算闭门不出几日,好将京畿中错综复杂的现状分析清楚,但她嘴上却是装作疑惑不解,询问道:“殿下与诸位皇子公主的关系应当不错,七娘若闭门不见,是不是有失体统?”
文素凝的视线淡淡扫过来,语气绝对谈不上愉悦。
“你还没过门,称病不出即可,若真计较起来,你还是她未过门的皇嫂,她还能责备你不成?崇宁可比晋王难对付多了。”
“殿下,七娘要的东西,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辛棠声没说好与不好,话锋接着一转,想旁敲侧击出赵棠声与文素凝的约定,好寻出空子将这桩有悖人伦的婚事解除。
文素凝的声音混着夜风滚进她的耳朵里,“万事俱备,只待你嫁入秦王府了。”
这便是无可更改了。
辛棠声早有预料,因此并不失望,暗自权衡起二人的关系。
她只想报仇雪恨,文素凝一心登临大宝,二人未必不能合作。
反正婚期还没定下,事缓则圆,尚有回转之机。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与文素凝为敌。
她总觉得,他身上藏着许多秘密。
但现在,辛棠声并不打算改变最初的策略,她要想方设法将水搅得更浑一些。
不知那个车夫将事情办的如何了……
也不知,她还有没有机会见素拂一面。
她现在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还如从前那般胆小吗?
辛棠声收敛心神,凄冷的月光将一道影子拉得极长,一直拖拽到她与文素凝的脚下。
辛棠声抬头,看向影子的主人。
是那个活不到明年的人。
可惜,这场好戏她暂时看不了了。
“妾先行告退。”
待辛棠声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文素决才对身边的人说道:“皇兄,我没有打扰到你的好事吧?”
虽是疑问,但他的神情依旧倨傲。
文素凝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幽幽道:“倘若我说打扰了,你打算赔什么给我?”
不过随口一句客套话,文素决没料到文素凝这般没有眼色,竟真敢借坡下驴,丝毫不给他面子。
他一怔,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不少,暗骂那老御史多事,非要他亲自走一遭。
“皇兄愈发会说笑了。”
文素凝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倘若连说笑也不会,就太过一本正经了,七娘会不喜欢的。”
文素决眼角一抽,讪笑一声才继续说:“皇兄,多谢你方才为我说话。这偌大的宫廷里,只有皇兄和崇宁是真心待我。日后登临大宝,我一定把皇兄视为左膀右臂、肱骨之臣。”
“为你说话?”文素凝挑眉,觉得十分好笑,“兄友弟恭,是我分内之事,三皇弟言重了。”
文素决听出了他话中的微妙排斥,但目光瞥到文素凝穿戴手衣的左手,又觉得自己太过草木皆兵。
一个废人,根本不值一提。
心弦一松,文素决眼中的戾气毕露无遗,“呵,皇兄也看到了,已经十六年了,父皇还在做他的春秋大梦呢。”
文素凝眉心紧蹙,以示不赞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三皇弟慎言。”
“我就是想不明白,一团烂肉何以入帝陵称太子!”
文素凝缓步前行,不置可否。
对着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半拉哑巴,文素决很快就失去了笼络的心思。
他掸了掸没有一丝灰尘的衣袖,趾高气扬道:“对了,皇兄恐怕还不知道吧,皇姊不日就要抵达京畿了。”
“素拂?”
文素凝骤然回头,一脸不敢置信。
这样的表情让文素决心情大好,他的消息永远比别人灵通,盛朝的天下,大半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难得大发善心,悠悠然道:“皇姊真是可怜,听说大驸马已经是个废人了。”
文素凝沉默须臾,问道:“是你做的?”
文素决摇头,“我可没这么狼心狗肺。”
文素凝半信半疑。
“母债子偿,作恶多端,也是老天的报应。”文素决嗤笑着扬起眉梢,“皇兄,你说是不是?”
文素凝静默少顷,不咸不淡道:“真看不出来,三皇弟还信这个。”
文素决哈哈一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除去三个夭折的皇子,建德帝共有十五个子女,谁不知道大皇子……秦王与灵敬公主都曾被文嘉皇后亲自教导过,二人的关系非他人可比。
文素决屁颠屁颠跟上来,就是为了向文素凝卖个好。
灵敬公主有难,秦王能做什么呢?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来晋王府求人。
文素决衣上的牡丹在黑夜中富贵灿烂,一如他本人一样神气十足,大摇大摆。
宫道中再度寂静下来不久,清商与金吾卫悄然现身。
文素凝脸上的凝重一扫而空:“七娘与那个侍女出宫了没有?”
清商点头,说:“殿下放心,赵二郎君亲自在社稷门等着七娘子呢。”
淡淡“嗯”了声,文素凝又问:“素拂呢?”
清商道:“张稷幸不辱命,公主已在府中。”
张稷,大皇子府上兵曹参军。
文素凝拎起手心中那枚有了几分温度的纹银香囊,稍稍抬起手臂,透过月光欣赏它折射出的银光。
送完这枚香囊后,张稷并未返回宫中。
但建德帝正值盛怒,没有人在意一个小小的兵曹参军去了哪里。
“及时清除掉极乐宫的暗线,尤其是今夜那个侍酒宫婢。”
储贵妃身边的宫正已经注意到她了,哪怕只有一眼。暗探被记住脸,意味着万劫不复的深渊已经向她招手了。
“殿下,为了永绝后患,要不要……”
清商以手作刀,在颈部狠狠一划。
“若不是她今夜假意倾酒传递讯息,我们就要错失良机了。”文素凝道,“改头换面,隐姓埋名,送他们去蓝田。”
【1】出自《鄘风-相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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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仗藜立芳洲(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