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一片昏暗,大雨倾泻而下,雨珠连成了线,氤成了烟。山谷中本就崖高路窄,竹茂林盛,此时更是看不到落脚点一丈以外的任何东西。
八荒山的后山深处,三个戴着斗笠的人脚步匆匆的在雨里走着,焦躁不安却又漫无目的的样子,他们的衣衫都在大雨里浸湿,早已看不出什么颜色,什么样式。
“一先生,雨太大了,什么也看不到,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先躲躲雨?等雨小一点再找。”一个非常年轻的声音说道。
“对的,一先生,小小姐可能也在什么地方躲雨,就算路过了她所在的地方,恐怕也会错过。”另一个更稚嫩的声音响起。
“好,我们就在这里休整一会,你们也吃点东西,补足力气后继续寻找小小姐,不找到小小姐,我们绝不离谷。”过了半晌,领头那人才答道。
此时三人正好路过一块巨石,巨石上部往外延升了不少,形成一个屋檐一般的地方,恰好可以躲雨。
落定后,几人脱了斗笠,靠着岩壁坐着,不约而同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愁容满面的望着决堤一般的天空。
领头那人年约三十,容长脸,粗眉毛,眼睛不大但目光如炬,嘴唇上方一排小胡子。
另两人看着只有十几岁,一人圆脸白面,长得和和乐乐,仿若弥勒佛转世;另一人长脸黑面,大鼻牛眼,阔嘴厚唇,一副老实人相貌。
“指虎,你再想想小小姐最后是往哪个方向跑去了?
“回一先生,我确认是这个方向,小小姐很喜欢那黄嘴黑羽的鸟儿,说这鸟儿的尾巴做箭羽再好不过,一见它就追了过来。”那个圆脸白面小胖子答道。
“嗯。”一先生若有所思,小小姐轻功再好,毕竟只有八岁,不会跑多远,想必就在这附近了,接着又问另一人:“袖箭,让你做的标记你都做了么?”
“遵先生的吩咐,已经做好了,用的是雨水冲不掉的西蜀红浆。”黑脸小伙毕恭毕敬的答道。
一先生点了点头,这里虽然离八荒庄不远,但地形陡峭,形容荒僻,只长没有价值树和荆棘,平常几乎没人会往这里跑。
由是之,草树皆过于葳蕤,人一进来就不见了踪影。
从这里往里走约五里路,草木逐渐退却,一条不见头尾不知深浅的黑崖横亘在八荒山里。
黑崖边的岩石中,一个小人一动不动半躺在两块岩石的缝隙之间,若不是卡在这缝隙里,这人早就直接掉到崖底了。
此刻,大雨毫无阻拦的浇在这人身上、脸上,恨不得将其就地打入这岩缝深处。
林忘言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全是水,什么也看不清楚,还以为自己来到了无间地狱。
但这大雨打在身上的痛感,这雨水的滋味和若有还无的植物清香,让她确定这还是人间,只是不知道是哪里的人间。
她唯能确定的是,这绝不是那汉水河畔富贵繁华的人间。
等雨小了一点,她也稍微适应了这副身体后,动了动手指,再动了动脖子,尝试着扭动了一下腰腿,有些痛感,可不是断骨伤肺腑的痛。
万幸,自己没怎么受伤,她暗暗松了一口气。毕竟四十五年的游魂生涯,无色无味无五感,一朝突然有了实体,多少还是有些不适的。
而且,这地方看着可不怎么好,黑崖无边无际,不时罡风阵阵,崖边怪石如鬼怪,树木都长成了卷曲苍老的精怪摸样。
“一先生,一先生,小小姐在这里。”
林忘言正不着边际的胡乱想着,突然听到头顶传来声音。
“难道是说我?”她心里嘀咕道。
“小小姐,小小姐,您怎么样了?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是袖箭啊。”
“袖箭?这不是暗器么?”
林忘言好歹曾经是大将军,虽说那时候用的是长戟和重剑,对暗器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环视四周,林忘言确认这人就是在跟自己说话,因为这鸟不拉屎,人迹罕至之地,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
“喂……是我……”
话刚开头,林忘言就震惊了,这声音,怎么听怎么像个小孩子。
因为卡在这个缝隙里,她一直看不到自己的全貌,此时开口才发现不对,勉强抬起手来一看,分明是只小孩子短小细瘦的小巴掌!
她陡然忆起小狐狸最后的温暖拥抱,“为了报你救命之恩,我就随你去尘世走上一遭”。
小狐狸说的是尘世,而非新生,没想到是这个意思。
可如今,我生在这么个凄风苦雨之地,你又在哪里呢?
不待她继续伤春悲秋,袖箭已经套了绳索下到这里,他找了一块能落脚的平处站稳,见林忘言躺着,不敢直接上手,慌慌张张的说:“小小姐,你有受伤么?还能动么?”
“还没死呢。帮我一把,让我坐起来。”
林忘言见他这样,立刻知道对这人多说无益,什么都不如命令来得好用。
袖箭先是小心翼翼地将林忘言扶了起来,接着按林忘言的吩咐,慢慢将她从缝隙中拉了出来。
站直以后,林忘言才真真切切的明白自己如今真的是“小孩子”——袖箭站在她身边,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而袖箭明明也只是一个半大孩子。
“袖箭,小小姐如何了?你们怎么样?”
林忘言又听得一个成熟男子的声音传来。
一先生此时在崖上也有些焦灼,袖箭就算稳重,也是个毛孩子,他担心他手底下没轻重,反倒伤了小小姐。
方才雨太大,这黑崖风又如此之剧,他思索再三放弃了用轻功直接下去,选择让三人中体重最轻的袖箭吊着绳索先去看看。
“一先生,小小姐看上去没有大碍,我们这就上去。”
听到这话,他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在地上。他身边这两个小子都是做事有数的人,既然袖箭这么说了,八成不会有大的出入。
林忘言却犯愁了,她发现她并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在此处干什么。
总之,她脑子里只有作为林忘言的记忆,作为那只孤魂野鬼的记忆。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只能装聋作傻,观察观察再说。
“小小姐,可找到您了,把我们吓坏了。”
指虎一看到林忘言,马上打开了话匣子,一张脸将哭不哭的样子,就差扑倒她身上哭了。
林忘言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这人名字,也不知道通常情况下,他们遇到这种情况是怎么个互动法,只能装作惊吓过度的木讷模样。
一先生一下子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儿之处,他怀疑小小姐还有袖箭没发现的暗伤。
“小小姐,是不是摔到哪里了?呼吸顺畅么?胸腹有没有痛感?”
林忘言当然知道这人什么意思,可她不能明说,也不能不说,于是手捂着额头,说:“身上没什么大伤,就是头很疼。”
说完,林忘言突然决定冒一个小小的风险,继续说:“现在是何年何月,我身处何地?”
一先生江湖经验再老道,也万不会想到这小小姐再也不是那小小姐,已是如假包换的另外一个苍老灵魂,更不用说另外两个小子了。
听到这话,一先生心里一凉,指虎和袖箭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小小姐莫不是摔傻了?
“小小姐,现时是大夏天成五年,您是八荒山庄庄主最小的女儿,这里是八荒山,我是指虎,他是袖箭,这是一剑客一先生,您、您、您记起来了吗?”
指虎已然有些语无伦次,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倒了许多出来,倒省了林忘言不少事儿。
“大夏天成五年,那不是我八岁那年么?”林忘言在心里算了算,当年可从未听过有八荒山,更没听过什么八荒山庄。这究竟是什么回事?
“哎,我头疼,我要回家。”想着再下去可能就要穿帮了,她赶紧捂着头装作很痛苦的样子。
“好,我们回家,回家再说。”
一先生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无助过,立刻背起林忘言,几人沿着痕迹,很快回到了八荒山庄。
林忘言望着眼前这古朴厚重的大门和里面散发出的冷冷杀意,有些愣神。
若真有这样的家族,她当年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可搜遍记忆,确实一无所获。
刚进了大门,还没走到厅堂,半路上就遇到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的老头,笑容满面的看着湿漉漉的一行人。
“林管家好!”三人同时叫道。
林忘言趴在一先生背上半闭着眼睛假寐,明显感到他弯了一下腰,想必这人在八荒山庄地位不低,连一先生都要为其折腰。
“一先生辛苦了,小小姐找回来了就好,你们先去休整,小小姐交给我吧。”
原来当时一发现小小姐不见了,一先生就差人回来通知了林管家。此时林管家也不吃惊,看到小小姐一动不动趴在一剑客身上也不慌张。
一剑客知道林管家是这天下绝顶高手之一,他既然这么说了,就代表没大事儿了,于是从善如流。
“小小姐,醒醒,到家了。”说完把林忘言放下来,林忘言站定以后,也不说话,讷讷的跟着管家走去。
“小小姐,庄主说要见您,您可要好好说话,免得又惹庄主生气。哎,庄主也是为您好,为整个八荒山庄好。要是他真的生气了,您也不要往心里去。”
林管家边带路边说,听得林忘言莫名其妙,什么是不要惹庄主生气?难道这小孩很淘气?什么叫生气了也不别怪他,不怪他难道怪我?
走着走着,林忘言才发现来到了一个很诡异的地方,这个庄子处处透露出冰冷的寒意,这个地方却最是阴冷森严,一走到这里,寒意仿佛浸入了骨头那般。
“跪下!”她整个人都还没进门,就听到一声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