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千年汉水,悠悠东流。

又一天到来,远处的地平线上,小半个橘色的太阳露出了天际,周边裹着五彩的云霞,汉水上波光粼粼,半明半暗的光线映照在水面上,如一条红色的丝带往远处延展开去。

小狐狸吸了吸鼻子,用爪子抹了抹脸,从一个面向汉水的岩穴中走出来,原地伸了伸懒腰,再跳了两下,彻底将睡意祛除。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许久,一样的江水,一样的朝阳,一样的清晨。

眼前这人还是那样静静的站着,雪白的衣衫,身材削瘦,肩背笔直,长发落在纤细的腰间,站在那里仿佛一尊翁仲。

她手腕上绕了三根红线,这三根红线顺着汉水往上游飘去,却又在半空中消失不见。

“喂,你说,她还要在这里站多久?”

不知何时,一个着黑白两色袍子的半透明人出现在小狐狸身旁,若有所思的问道。

他的衣服帽子都颇有特色,均以中间为界,左半边漆黑,右半边雪白。

“你年年都来,你看她跟你走了吗?”小狐狸眼睛没有离开过那人。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从她认识这人到如今,已经整整过了四十五个年头。这四十五年里,她日日如此,夜夜这般,面朝汉水,远望西京。

西京,大夏国繁花似锦的都城,溯汉水而上,不出两日便可到达。

小狐狸清晰的记得,当年她贪杯,听说昆仑山的仙酒天上地下第一好喝,仗着自己千年道行,竟摸黑上了昆仑盗酒,结果被山上的神仙一鞭打中脊椎骨受了重伤,又被青鸟从昆仑山直追到这汉水河畔,直到钻入了这人怀中。

那青鸟一见此人,便悬停于半空中,说:“罢了,此人曾救生民于水火之中,看在她面上饶你一命,不过小狐狸你日后终有一劫,是生是死,终还看你自己。”说罢,径自飞走。

小狐狸这才逃过一劫,保住了小命和道行。从那时起,它就一直在这汉水河畔陪着此人,再未离开过。

这人不怎么说话,但每次小狐狸爬上她的肩膀,她倒也不赶它走,偶尔还把它抱在怀里,温柔地梳理它的毛发,每每让小狐狸舒服得欲罢不能。

“你说她怎么就不累呢?”黑白衣人又说了一句。

“黑白使,她一只孤魂野鬼,一点重量也没有,不用吃饭喝水,连站立都不需要地方,怎么会累。”小狐狸白了他一眼,似乎在责问为何明知故问。

这个被小狐狸称为黑白使的人,其实是地府的搜魂人,专门拘在人间徘徊不肯离去的游魂。

搜魂人分很多种,他这种是实力最强的,人称鬼宿搜魂,专门拘那种曾经犯下大杀孽的人,比如眼前这脊背淡薄却挺直的白衣女子。

“倒也是,她这几十年都站在这汉水边最高的悬崖顶,这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别说人了,连鸟兽都罕至,难为你几十年如一日的陪着她。”

黑白使敲了敲旁边嶙峋的岩石,像凡人靠在墙上一般靠了上去,只见他一半的身体都陷入岩石之中,这才给人一种靠在岩石上的感觉。

“如果这个人以后不在这里了,你有什么打算?”

黑白使年年来,这人年年拒绝离开,小狐狸年年威胁要把黑白使打的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就这样,三个怪异的天地生灵竟然也成了半个朋友。

“她不会不在这里,我总觉得她在等待西京里的什么人,我有一种感觉,那人是永远也等不到了,所以她会永远在这里的。”小狐狸非常笃定,好歹她也修行了千年。

岩石的冰冷灰色透过黑白使的脸,仿佛他的脸色也是那般。

“你道行这么高深,连我这地府有名有姓的正牌神仙都能打得落花流水,就窥不见她内心的想法?”

黑白使有些唏嘘,想起第一次拘这魂魄的时候,差点被这千年狐妖打到魂飞魄散。

小狐狸目光闪了闪,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看其他孤魂野鬼都清晰无比,一旦想看看这人的心思,却永远看不清楚,总有什么若即若离的绫罗纱绸一样的东西挡在眼前。

让人好不丧气。

小狐狸摇了摇头,此时天色更亮了,阳光有些刺人眼,它干脆闭上了眼睛。

黑白使来了兴致,那黑白帽子往小狐狸这边靠了靠:“前段时间我去西京城拘一个魂魄,倒是听到了一些东西,和这个人有关,你想不想听?”

小狐狸虚睁了一只眼,黑白使知道小狐狸这是感兴趣了。

“我拘的那人,是死在西京城的刑部大牢的。我去了一看,此人虽然骨瘦嶙峋,仍不掩满身贵气,仔细听狱卒言语,原来此人入狱以前是东伐大将军,前朝女皇陛下登极的重要功臣,只可惜女皇一死,他们这些人便全都被新皇帝下了狱。”

“你猜这人跟我说什么?”

小狐狸鼻孔里出了两声气,表示愿闻其详。

“他说我没出息,只能拘他这等苟延残喘的残魂,有本事拘他们的林斐大将军去,说林斐是女皇一朝的奠基人,身经百战,杀人无数,那才是我该拘的人。”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拘她?他说,我一死就感觉到了将军的气息,就在汉水河畔下游。他还说,你今日拘了我,只要将军还在,她总会救我出去。可惜将军四十五年前早早就死了,我们这些人才落得如此下场。言毕,竟哭了起来。”

说完,黑白使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背影。

“那你把这魂拘回去了吗?”小狐狸问道。

“当然,当然,我送给判官了才上来找的你。那人一路上都在叨叨他们那将军,说将军虽身为女子,勇气智谋天下第一,不逊任何男子,不,是不逊天下任何人,最后竟然问我能不能带他再见将军最后一面。”

“你怎么没答应?”

“我是拘魂人,又不是灯神,不负责实现鬼魂的愿望。”黑白使傲然答道。

“我想了半天,白衣女将军,汉水河畔下游,四十五年前。你说,不是她还有谁?”

小狐狸再次抬头,看着这人的背影,觉得黑白使说得并非全部道理,难道她真的是前朝那位女将军林斐?

“我不叫林斐,我叫林忘言。”

白衣鬼魂突然转过身来,太阳光线穿透她的身体,看上去比黑白使更加透明。

四十五年来,她第一次主动跟小狐狸和黑白使说起了话。这让两人受宠若惊,也有些吓到了。

“你你你,原来你会说话。”黑白使几近口不择言。

小狐狸眼睛都不眨的看着林忘言,以往要么只能从肩膀上看她侧颜,要么只能从怀里看她下颚,这是它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到她的容颜。

眉目如画,眼神清澈,眼角开阔,似乎自带笑意,好一个天下独有的俊美女子。

“黑白使,我还有多少时间?”她就这么轻轻一看黑白使,黑白使觉得天空都亮了一些。

“今日……午时。”

“什么意思?”小狐狸不解。

“小狐狸,林将军这样的魂魄,这样手上人命无数的鬼,本不该在人间徘徊,如今已过了四十又五年,她身上的戾气已经快压不住了,若她再不转世投胎,连厉鬼都当不成,直接就灰飞烟灭了。”

“不,你要救她,你不能让她消失,我不允许。”

小狐狸一扫刚才懒散的生态,一下子跃了起来。它可不想让这人灰飞烟灭,那样的人间、那样的人间该是多么无趣啊。

“林将军,要么今年你就跟我走吧,下去了受点苦,洗魂伐魄以后,还能再转世投胎,百年后又是一个全新的人。”黑白使出主意说。

“谢谢黑白使,我就不用了,我这样的人,杀人如麻,心如铁石,双手沾满献血,当年就不该有机会成鬼,灰飞烟灭也好,从此没有痛,也没有爱,尘归尘,土归土。”

林忘言弯腰一抄手,把小狐狸抱在了怀里,自然而然的给小狐狸顺起了毛。

可小狐狸此刻心情很糟糕,伸出一只爪子摁住了她的手。

“为什么你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愿转世为人?你又在等谁?”

“罢了,你在此陪伴我四十五年,黑白使也来了四十五回,大家就算不是朋友,也是故知。我时日无多,长话短说,权当给你们说个故事,感谢你们的陪伴。”

小狐狸和黑白使神色瞬间郑重起来,仿佛在听老友临终遗言。

“我是大将军府的独女,和笠阳公主,也就是上一代女皇从小一起长大,为了实现公主的野心,我杀了很多人,该杀的,不该杀的,好人,坏人,可说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终陪着她一步步走上那个宝座,登极天下。”

林忘言摸着小狐狸的手停了,半透明的眼神中露出浓重的遗憾和无奈。

“可惜,我自小便喜欢公主,我想,公主也是喜欢我的,可感情抵不过权力,最后还是落得个被猜忌身亡的后果。”

“功高盖主。”黑白使说道。

这人间的王朝是这样,皇帝永远生活在疑神疑鬼之中,谁都可能今天是宠臣,明天是亡魂。

林忘言看了看手腕上的红线,“是啊,功高盖主,所以传说中的三世情缘,也不过轻如鸿毛,说断就能断。”

“你和那个公主,那个女皇,原本有三世情缘?”

小狐狸很是吃惊。它知道三世情缘,这是天底下殊胜的奇缘,一般人只有一世缘分,三世情缘,说明她们曾经一起克服过许许多多困难,曾经情比金坚心如磐石。

可见这人对那位笠阳公主,爱的多么深沉而坚定,又是被伤得如何心如死灰,怪不得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愿再转世为人。

因为心若死,生死也就不重要了。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黑白使,时间是不是到了?”林忘言依旧笑着,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小狐狸心里一阵刺痛。

“黑白使,我记得你们鬼宿搜魂都有一面特别的令牌,以就地渡那些危在旦夕的魂魄,你现在用这个令牌,算我小狐狸欠你的情,来世我必将双倍奉还。”

说完,它忽然幻化成人,只见她眼角微翘,眉目含情,是春花秋月一般的绝色。

这还是黑白使第一次见到小狐狸化为人的摸样,他在心里大赞,不愧是千年狐妖幻化的女人,美的如此令人心惊胆颤。

黑白使一走神,令牌就被小狐狸抬手勾了出来,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也不管黑白使是否愿意,令牌的威力开始散发,林忘言的身影被笼罩在令牌的光芒之中。

她没有力气反抗,只是面带悲戚的看着眼前这个神色坚定的女子。

“为了报你救命之恩,我就随你去尘世走上一遭。”小狐狸突然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林忘言。

两人随之消失在光芒之中。那令牌失去了神力,晃悠悠飞回黑白使的手中。

黑白使收好令牌,看着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天地,说:“两位走好,这一程我就送到这里,往后的路,要靠两位自行走完了。”

说完,转身进了岩石里。一只青色的鸟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了旁边的树枝上,发出悦耳的叫声。

四十五年后,汉水河畔悬崖顶,又恢复了四十五年前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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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外弦歌
连载中延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