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喧着今日的见闻,“昨天乡上害怕乌拉台嘀水库拉掉,牛毛圈子嘀人都转移掉咧,牲口不管。今天和亚茹子到城上要感冒药去,那们说城西嘀人全都转移到城上住咧一晚上。”北疆七月的雨,一下起来就得小心了。
雨后的七月中旬像春天一样冷。
到了正午两点,风把云吹散了,天空蓝蓝的,太阳一晒起来,戈壁滩迅速回暖。
午饭后,李亚茹去给大黄狗倒面汤,但是大黄狗没有立马过来喝,而是在窝里钻来钻去。李亚茹仔细看,才发现大黄狗被绳子绕住了。大黄狗简易的的窝棚由三根钢筋搭成骨架,上边盖了一些旧衣服。窝底被大黄狗刨出一个避暑的坑来,平时调皮穿梭,绳子在其中一根钢筋上绕成一团,把它禁锢在钢筋旁边。聪明地大黄狗知道绕着圈跑有解开绳子的可能,但无论怎样钻,都解不开。李亚茹不敢冒然靠近上手去解,于是去找龚晨晨,但是龚晨晨已经午睡了,只好就此作罢。
今日天气不热,下午李亚茹五点晒背半小时,只是觉得烫烫的暖和,并没有出汗。想是前几天刚晒完背就往凉房子里跑,一热一冷,感冒了。下了两天雨,就有两天的嗓子干痒、鼻子不通气、动不动咳嗽。
小姨和小姨夫在院子里乘凉,小姨在纳鞋垫,买了彩色的丝线绣图案,小姨夫干坐着。
“咋莫打孜然去?”
“上午把篷布取开,正晾嘀嗫。场占住嘀嗫还打不成。”高家兄弟共用一个场。
姥姥、姥爷上红沙塘打了一车草回来,姥姥专门给李亚茹抱了一捆子艾草。姥姥说李亚茹之前拔来一根一两米高的大艾草,已经老了,不好晒干煮水,选些毛茸茸、鲜嫩的晒着才好。而后他们又去了苔子地,等李亚茹晒完背,洗完头发上地时,他们正满载而归。李亚茹打算继续南去,散步观景。
一只胖乎乎的白色山羊埋头苦苦吃草,受到来人的惊扰跑远了。跑到它的姐妹跟前,是一只黑头白身的,它的头如煤炭般黑,几乎看不到它的眼睛。
李亚茹现在没有什么还未愈合的伤痕,没有什么必须要追到的梦,跟个大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看到漫山遍野开的葵花是葵花,看到崖头边的苞米地是苞米地,看到收割过后干躺在地梗上的青草,看到结满了籽儿的艾草,看到开了小白花的大豆,看到绵延到远山脚下的麦田,看到收过的孜然田长满了野草开着金灿灿小巧的花儿。看到朦朦胧胧的光和雾,让天山山脉显得似有若无。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经过一辆载满了蒲公英的小三轮,走了没多远,停了,“亚茹!你回不回去?我把你拉上,坐到这个旁边。”她挪开一点,用手拍拍座椅。
李亚茹一瞧,原来是高新媳妇子白秀林。“我散步来咧,走上回去,你回么。”
“那我开上先回。”
李亚茹对她没有什么过多的记忆,只有些零碎的片段。小时候高家人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在小姨家房子旁边就是高老大家。李亚茹总是和高雪她们在院子里玩游戏。有一回高老大发了疯地打人,打媳妇,打女儿,小小的李亚茹清晰地记得白秀林在锅灶边蜷缩成一团哭泣的身影。李亚茹从来没有原谅那一幕,不值得被任何人原谅。白秀林的大丫头琴娃很小就开始守着锅灶添火、做饭,把屋子里收拾得很整齐,但是过年时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先紧着弟弟,而她总是被抱怨,总是在哭泣。父辈们说话总是让李亚茹到一边儿玩去,李亚茹嘴上不说,但心里很气愤——男人给琴娃的世界带来的全是不公。琴娃长大后去理发店当学徒,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做长长的美甲,李亚茹庆幸她和儿时完全不一样了,这样自力更生的日子更好。但在李亚茹读大学时,琴娃早早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她的弟弟读了大专,如今方才毕业。他们都离开了小村庄。白秀林还是在这片土地上劳作。高老大老了,像李铁园一样的,再也打不动人了。
走过这一条小路有点陌生,地里和路边都光秃秃的。前几日野草疯长被遮蔽去一半的小路,如今宽敞起来,两边的地梗上是匍匐着的干草堆。
麻雀们已经不怕那个麦田中央叉着的时不时播放音乐的喇叭了,三五成群,在它的周围飞来飞去,盗麦穗吃。还有的落在小路上,笨笨跳跳几下,飞进葵花地里不见了。七月的田野,真是麻雀的天堂。
天上的云弯弯曲曲,它连绵的弧度和东山脉保持了一致。
回来后大黄狗的绳子不知何时解开了,活动范围恢复以往。
晚饭是凉拌豆角、面疙瘩汤。姥爷不吃菜,姥姥吃不动,李亚茹一个人吃完了一盆豆角,这时候感叹,“要是小舅来吃饭,就抢嘀吃去咧。”
姥姥默默地数一数,“那十天都莫来咧。”
分明屋子近在眼前,就十几米的距离,但是李亚茹来一周了,也没怎么见到过小舅的身影。
东南边的云粉嘟嘟、轻柔柔的,没有具体的形状,没有必须要飞去的地方。甚至这时候没有一丝风,树叶一动不动。云好像凝固了,像随意涂抹的水粉颜料,像还未融在水里的粉色墨汁,像红了一半的水蜜桃,像被打翻的西柚汁,像模模糊糊甜甜蜜蜜的梦。转眼之间,再抬起头,什么都不见了,云还是那样轻轻柔柔的云,没有被风吹散,没有落到天边,凝固着,凝固进逐渐暗淡的天色里,凝固进漆黑的夜里。
李亚茹独自坐在院落里,拾起一根艾草,剪掉艾草的根,再剪成均匀的小截,放好在一起。等全部剪完了,要匀匀地铺开时,院墙上的太阳能灯突然亮了,光线从头顶照落下来,眼前的艾草一下有光泽起来了。
小姨吃完饭来了,大黄狗叫个不停,一同来的还有樊黎霞,她们在裁板房和正在洗碗的姥姥聊天。姥爷从客厅里出来了又进去,进去了又出来。
“爷,你这个电视迷咋不看电视咧?”
“我一个人看嘀急嘀,你们都不和我一块里看。”
我们转去小姨家,龚晨晨也跟上来,说问小姨找个卫生巾。李亚茹说上次让男朋友买卫生巾,他买错了,买成尿不湿版,将错就错,一用还怪好用的,晚上怎么睡都不怕漏。
樊黎霞说她四十块钱买了两提。
小姨说,“卫生巾上放些纸。”
李亚茹说,“我读初中时不会用卫生巾,第一次用还放的纸,上了三节课漏了,前后左右的同学都嘲笑我,我当时特别尴尬,就坐到放学才起来,椅子上血的擦掉,等全校人都走了我才敢回家。现在我就不会弄到裤子上了,要是真弄上了也不怕,脸皮变厚了,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龚晨晨尴尬地“哈哈哈”笑几声,“我也很看得开。”
到屋里,樊黎霞不知道从哪里抱出一个甜瓜,杀了一牙给龚晨晨,杀了一牙给李亚茹。
“我要吃一大牙子。”
“划嘀小嘀你看不上溜?吃么,大嘀洗咧脸咧。”
小姨也吃上了,我们围着桌子吃得正香,小姨忽然一句,“你姨夫莫吃么……”
樊黎霞,“亚茹,你给拿一牙牙。”
刚进门的时候小姨夫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手机,面色蜡黄,一脸愁容,生无可恋,像章鱼哥。李亚茹出去瞧,小姨夫说他不吃,肚子难受了。
小姨找出来一双运动鞋,一双小皮鞋,看起来都怪新的,给龚晨晨提回去穿。龚晨晨右手提鞋,左手拿着三牙甜瓜,回家去了。
龚贝今天抽了一天穗,早上六点出门的,晚上十点半也还没回来。打电话过去,说在路上。小姨又给龚贝问上了一个活,明早七点继续去抽穗。
樊黎霞的目光在桌子上来回搜寻,发现一些杏核,用钳子夹开了一颗杏核。
夜里回去的路上,李亚茹站在榆树下,榆树就把天空遮蔽了一半,剩余的缝隙里有几颗稀疏的亮闪闪的星。0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