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怜云殿正门,安子夜才回头,见并未有人追来,当即止步,将弹弓塞回暗袖。
她原地转身,正打算趁无人发现赶紧离去。
倏然,一个物什压上头顶。
“......”
安子夜停下,下意识抬手摸,很快发觉那原来是一柄折扇。
她眼皮子抖了下,微微扭头。
果不然余光瞥见身后那堵漆了忍冬纹的白墙。
当然,那也并非真的是什么白墙,而是一个宽阔厚实的男子胸膛。目光再往上挪个数寸,便是一张俊美非常的面庞。
刚才真是说错话,有武艺傍身之人从来不止身轻如燕,而会像个游魂,神不知鬼不觉就飘至你身后。
安子夜借转身之举后退半步,不动声色远离。
“王爷,妾身已等您有一会儿了。”
裴宁轩半垂眼帘,默不作声看着眼前姑娘,收回的折扇负在他身后,有一下没一下轻敲着脊背。
看来他所料不错,此女当真是在忌惮他的折扇。
可这是为何?
亦或说,何时被她给看穿的?
青年勾唇,顺着话接道:“王妃既到了,怎不早些进来?而今既入内,没等到本王,又何故要自行离开?”
“不得王爷准许,妾身不敢擅闯,也是怕惊扰王爷。而后入内,只是日头太晒,欲寻个阴凉处避避。王爷放心,妾身从未打算再往里走。”
之所以不能擅入怜云殿,实并非有何律令,不过因这间宫殿的原主人是轻易能惹怒当今圣上和宁安王的禁忌罢了。前世安子夜误闯,触怒龙颜,这才知悉此事。今世她无兴趣,也确实不打算再往里走了。
约莫是接受了她的说辞,没听见那人再多言。
裴宁轩默然。
目光自女子白里透红的脸蛋缓缓下移,至她因刚疾跑过错乱了呼吸而进一步牵引得起起伏伏的胸脯,停几息,又局促往下,最终定在那条纤细胳膊上。
他犹豫一瞬,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很快,心中那个猜想被证实,青年眉头微蹙,眸色骤暗。
这番神色变化尽数落入安子夜眼底,她顿时也跟着心一沉,险要脱口骂人了。连门口都不让待,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呢?怎么,打算当场卸她胳膊了?好歹暂时还有个皇后撑腰,他敢动手,她就敢立马状告至坤宁宫,若不能同等卸其一条手臂,这事绝不罢休!
安子夜如此想着,咬牙心一横,仿若这条胳膊早已不是自己的,放任裴宁轩像个屠夫一般捏来捏去了。
不过,好一会儿了,她的胳膊也仍是完好,倒是攥在手臂上的宽掌隔了衣料哧溜下滑去,擦过手肘,抚过小臂,最后那两根修长手指探入她的衣袖灵活一勾,却是带走了刚藏好的弹弓。
嗯?
裴宁轩打量着新获的小玩意。
这也并非是什么好货色,木头削的弓架,牛筋拉的弦,甚至连块宝石都未镶嵌,朴实无华随处可见,与他这穿金戴银四处招摇的小王妃实在是有些许不相配。
他兴致索然地拉弄了一下弓弦,“王妃竟还随身带此物?”
这么会儿工夫,安子夜已稳好心神,听后云淡风轻回之一笑。
“来南乾途中,总见街头小儿在摆弄它,生了好奇便差人买了把。玩起来忘乎所以,这才忘记取下。”
“王妃可知入宫是不能携这些伤人利器的。”
比之你,那还不是小巫见大巫?安子夜暗暗驳了句,面上却已佯出惊色,“此物还能伤人?”
裴宁轩意味深长瞧她一眼。
安子夜仍是那脸莫名。
恍是妥协,青年的目光睃了圈四周,跟着拾起一颗石子,搭好弓,对准一根树杈子随意射出。
石子离弦竟生生有了利箭之势,又快又迅猛,嘶吟着劈开熏风,不偏不倚击中树杈。
咔嚓!
着实算不得纤细的树杈当场被击断,藕断丝连挂在枝头,挣扎着晃几下,还是裹着簌簌响砸落。
守在外的侍卫也被这声响惊动,腰挎宽刀鱼贯而入。叶羽候在旁侧,颇为嫌弃地瞅了眼自家主子,随后摆摆手,将还没弄清状况的侍卫又给驱退。
裴宁轩收势,将弹弓还回去。
“王妃当心别伤着自己。”
都这样演示给她看了,安子夜哪好再接着,蹙眉摇了摇头,随之,又端上一脸钦佩,“王爷好厉害!连小小弹弓都使出了这般威力。”
这话显然对裴宁轩很是受用,他的心绪好上几分,笑吟吟迎上了那双正望着他暖暖生亮的琥珀瞳。
叶羽等了等,仍不见主子有下一步举动,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一圈后,毫不留情指向门口。
“王爷,时候不早了。”他还急着回去砍木人桩呢。
裴宁轩瞥他一眼,收回视线。
“王妃先请。”
*
宽阔远长的宫道上,三人前后脚踩着影子错落往宫门走。
叶羽时而望着前头有意无意与他们保持距离的王妃,时而又侧首,偷瞟向仿佛要透过王妃背影将人给看穿的主子,欲言又止。
忍了好半晌。
“有一句……”
“憋着。”
“……哦。”
憋是憋住了,咽回去的每个字却像成熟的虫蛹,渐渐破开,密密麻麻的虫子爬出蛹钻入叶羽的五脏六腑,惹得心头瘙痒浑身不爽利。少年咬牙,深吸一口。
“王爷适才耍弹弓,其实是故意在王妃面前显摆吧?还占了人便宜。”
说完,他那两条长腿一开一并,识趣地远离一大步。
裴宁轩扬起手却发现只能打个空,飞了个眼刀子过去。
主子不应,叶羽只当是默认。
再细想,他非但觉得没什么,反而格外高兴。
一直以来主子都有个对姑娘避之不及的怪毛病,连根手指头都不给人碰,旁人不知,主子也不愿为人知。
圣上赐婚前,他日日忧心主子将来怕是娶不了妻。
圣上赐婚后,他又日日犯愁,主子的秘密迟早要暴露。
奈何此愁闷始终无人可倾诉。为此,数月前他特地乔装去寻过大夫,哪知那臭老头想不出办法也就罢了,竟盯着他惋惜问:“公子,你实则是好男风吧?”
他险些掀桌子。
王爷怎可能有那癖好!
主子那些好友哪个不是仪表堂堂玉树临风的,也没见对谁特别过。
只是病无药医,他实在忧虑。
直至昨日大婚,洛少爷起哄,王爷被迫去牵新妇的手,他竟没在主子脸上瞧出该有的嫌弃和郁色,事后也不像从前那般反复净手,这才隐隐觉得事情有转机。
今日果然!
天底下哪还有比这更值得他高兴的!
叶羽越想越是兴奋,得意忘形凑回去,低声鼓励:“王爷,您与王妃并排着走才好说话。”
话音落,那象牙骨折扇就无情敲打在他脑袋上,少年抱着头无声痛嘶。
恰值此时路过一个岔路口,安子夜回过身,就瞧见这对主仆一个阴沉着脸一个面露委屈,诧异地眨了眨眼,却并不打算深究,只疑惑问:“该走哪条?”
叶羽刚要张口,被一只手给摁低脑袋。
裴宁轩迈开轻快大步,不动声色追至跟前,拿扇尖指了指右面。
叶羽独自落在后,抬头望见逐渐并肩而行的二人,揉着脑袋上的包咧开嘴角。
“王爷有救了。”
*
王府。
镜霄苑。
出门一趟,再回府时安子夜已被烈阳炙得恹恹,沐浴更衣换得一身清爽,靠在美人榻上小憩。飞萤调配好珍珠花露,怜惜地坐在一旁替她敷面。
“日头可真毒辣,王妃不过入一趟宫,竟能被晒伤脸。”
宫人也不知照拂,这点绝对比不过她们月桑王宫。只是王妃不许她胡乱非议,飞萤也就敢在心里这般数落了。
听小姑娘有一句没一句埋怨,安子夜闭着眼也暗暗骂了裴子景一嗓子。可转念想,他这会儿还瘸着腿呢,随之也没那么气了。
入了镜霄苑,再穿月洞门,可见左右两排翠竹,今年又生数片新叶,嫩生生绿油油的,格外讨喜。
竹子前,水声潺潺,一条蜿蜒清溪回绕,波光粼粼,溪底颗颗黑白鹅卵石清晰分明,偶尔缝隙间还会溜蹿过几条小指粗的溪石斑。
夏风吹进小院,先在翠竹间筛一筛,后被清溪浸一浸,再入屋子已褪去闷热,夹着竹叶清香凉爽宜人。
安子夜舒适地睡过去前,又嗅到风儿送来的那阵阵荷香。
今晨听婢子说,王府有片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荷花池,景致颇好。正是赏荷的好时候,她想着,改日若没那么晒了也要去瞧瞧……
这一憩,便是到日昳时分才醒。
安子夜撑着半截身子慵懒坐起,飞萤轻步迎到跟前,说是府里的顾嬷嬷正在外候着,替她简单收拾一番,才叫人入内。
顾嬷嬷跟在婢子身后,步子未定,抬眼见贵人坐在榻前,神色淡淡,青丝半绾半垂落搭在肩,一身慵懒未尽褪。月白纱裙笼着新妇的姣好身段,在过窗而入的薰风怜抚下清逸飘飘,似缕飘渺轻烟,随时消散,可见不可留。
确实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就是瞧着清冷了些,不似叶羽所言。
疑惑间,顾嬷嬷又多看了几眼。
贵人却已散去疏离,双眸生彩,望来时眼底蕴着温色,令她恍觉方才只是眼花。
“嬷嬷是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