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假山几重,背后视线才可算消弭。
安子夜轻抒一口,松了绷久的脊梁,凝起眸子,暗暗琢磨着适才那番交谈。
皇后言语间看似对裴宁轩称赞有加,却实则有心将截杀和亲队伍一事安在他身,对其并无善意。既如此,又为何主动提议将亲侄女嫁给裴宁轩?乾德帝膝下六位皇子,除储君早些年已定下太子妃人选,余下皆尚未婚配,且裴宁轩之上还有一个二皇子,若单为和亲,怎会偏偏择了他?
莫非......
是皇后早已视裴宁轩为威胁,才打算将邵淑安插左右?可这也不足以令其大费周折。
仅凭二人的姑侄关系,裴宁轩就无可能信任邵淑,相较之适合做眼线的人有一大把,不必非得搭上一个亲侄女。其中应还有旁的利害牵扯,她暂时还参不透。自然,也实是不愿过多细究。眼下她最该担心的是下次再入宫,皇后可就未必只想叙旧了。
如今她倒是有点像那落入沸水里的鱼儿,待在水里是死,跃出水亦是死。
出了宫后苑,打发走宫婢,安子夜独自沿原路折回。然抵至华章殿,却被告知裴宁轩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已离开。她没追问是去了何处,言过谢,便提着裙摆下石阶,径自往宫门方向去。
头一次被贵人道谢,小内侍恍惚着抬起半颗脑袋目送那道明艳身姿,许久,才忽地一拍前额。
不好,他忘记找个人给王妃领路了!
可再望,哪里还能寻见贵人踪影。
*
宫门似海,萧墙万仞。
行了好半日,安子夜猛一抬头,却觉顶上仍是那朵云,那片天。再别脸四顾,碧瓦朱檐,丹楹刻桷,青砖墁地,厚墙重重,出宫之路仍遥遥不可及。一瞬恍是回到前世,她尚身处那只大得令人绝望的樊笼里。
安子夜抿起唇角,烈阳辉映间,一双原本亮澄澄的琥珀眸子徐徐黯淡下去……
途经下一道闱门时,她驻足,大步迈入。
门后是一片片繁密花圃。
宫中园景,栽种的向来都是当下时令花卉,又受了专人精心打理,自是长得格外好,满目所及,花簇层层叠叠,色彩斑斓,置身其间宛若沐着芬香漂浮在那漫无边际的花海里,风过时,眼前更是一浪覆一浪,绚丽非常。
此间是宫后苑一角,帝王妃嫔游园赏花行经之地,故而安子夜并不惊讶能有这般美景。
她环顾四下,见园内空无一人,方记起眼下适值正午,日头最是毒辣,人也最为惫懒时。
安子夜压了压长睫,提步,落在肩头的彩蝶受了惊吓振翅逃开。
行至一片花圃前,她停下。
这处栽种的是芍药,且是妃色花瓣、鹅黄花芯,彼时难得一见的复色名品。安子夜弯了弯眉梢,勾起唇角,俯身触摸上那些正摇曳怒放的娇嫩花簇。
“原来是莲台,长得可真好......”
*
再走出闱门时,心绪已平静不少。
安子夜摸出锦帕,擦净指腹,继续沿青砖小道往宫门方向去。
行不多时,忽而听见身后有人唤了一声“皇嫂”。
她步子顿了顿,却未停,转眼又向前走了一小段路。
没被理会,身后人也不罢休,脚步越发急快,很快就追上来,与她并排而行。
“皇嫂慢些,等等我。”
安子夜闻声侧目,不情不愿放慢步伐。
来人是个绯衣玉面少年,青丝束髻,尚未及冠,发间别有一根金麒麟镶玉簪,唇角噙笑的模样倒是和善。若再细瞧,这俊美少年的眉眼倒与裴宁轩略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前者偏阴柔,后者却生得恰好。
不等安子夜开口,少年先行止步,躬身朝她施了礼。
“子景见过皇嫂。”
裴子景......南乾四皇子啊。
心中略略一思忖,安子夜也停下,笑问:“你认得我?”
“不瞒皇嫂。”裴子景满脸和煦,“适才碰见小内侍往这边赶,问后方知是急着来给皇嫂引路,我本也闲暇,就擅自将这事给揽下,皇嫂莫怪。”
为这个特意追来?安子夜看着少年,须臾,略微侧身,让其先行。
“怎会,那就有劳殿下了。”
她虽依稀记得宫道,自己亦能寻摸出去,但眼下顶着“邵淑”的身份,是初次入宫,没道理回绝。且对方追赶而来,怕是轻易难打发,就也不费那个劲了。
裴子景颔首,目光往低处扫了眼,微微勾唇,随后不动声色挪开,侧掌示意路前方又一道闱门。
“皇嫂,去怜云殿可走此道。”
安子夜垂眸,瞧见不慎勾挂在自己腰间绣纹上的芍药花瓣,若无其事取下,收进袖中,随即抬眼望着少年,眉梢一弯。
“我是要出宫的。”
“这......可听那小内侍说,三皇兄是去了怜云殿。”
“嗯,我去宫外等王爷。”
观她始终笑眼盈盈,无半点改道之意,僵持片晌后,裴子景也只好应下,领着人继续直行。
安子夜自认并非善言之人,这一路没打算主动挑起话头,始终与少年维持一臂之距安静跟在后,浑然不觉不适。
倒是裴子景,似乎不忍这僵局,有意与她攀谈。
“皇嫂觉得三皇兄如何?”
少年状似随意的话声率先打破沉默。安子夜目光微挪,望向负手走在前头的人。裴家人苗子不错,不仅容貌生得好,还都有一副颀长挺拔的身躯。
她收回视线,拭去额角汗珠,淡淡笑了。
“王爷很好啊。”
“哦?哪里好?”
“自然是哪里都好。”
听出些敷衍之意,裴子景扬了扬唇,“听起来,皇嫂与三皇兄感情甚好。我原还忧心皇嫂若是听见宫外那些流言蜚语,恐要对皇兄心生芥蒂,可眼下瞧来,倒是庸人自扰了。”
安子夜被艳阳刺得眯了下眼。
“什么?”
少年回过头,与她四目相视,倏然,露出惊讶之色。
“莫非皇嫂还不知……”恍是反应过来什么,裴子景急忙赔罪,“是我胡言乱语,皇嫂切莫放在心上。”
前世安子夜没少听邵淑的事迹,倒是从未有人说起,尚是宁安王的裴宁轩该是何模样。难得有人主动同她提及,即便心思不纯,安子夜也没打算就此作罢。
“殿下还是说了为好,我今日不听,难保日后不会从旁人口中听见。自来,流言蜚语从未有过好话,殿下与王爷亲近,我想,若由殿下说出来,定比外人所言要公正得多,不是吗?”
似被她给说动,裴子景停下脚步思量了几息。
“皇嫂说的也在理,我当然不会诋毁三皇兄的。”少年恳切望向她,“那皇嫂听了,可莫要误会三皇兄,更莫要置气。”
安子夜点头。
裴子景背着手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皇嫂应当已知晓,你与三皇兄的婚事乃皇后亲口所提,但皇嫂也有所不知,就在这决定落下前,三皇兄其实恰有旁的议亲之人。”
闻言,安子夜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
“你是说,王爷真正想娶的,另有其人?”
细细观她眼色,裴子景勉强点了下头,“是兵部侍郎冯大人之女,冯二姑娘,听闻诸事皆已谈妥,三皇兄都打算向父皇禀明了,岂料......”
岂料被她、不,是被皇后横插一脚,邵淑便生生做了这拆散鸳鸯的那根木棒,而木棒如今还被替作赝品?
真是曲折啊。
“皇嫂?”
安子夜回神。
对上少年忐忑的视线,她莞尔,顺口道:“原来不过是这事。殿下大可放心,真也好,假也罢,都是往事了,我既已与王爷成亲,自不会拿捏不放。况且,若日后王爷真有心仪姑娘,想必那也是个蕙心兰质的绝世佳人,如此姑娘能迎进府,未尝不是王府之幸。”
“......”
见她言之从容,不似违心,裴子景眼里闪过震惊,随后神色复杂,缄默了片晌。
“皇嫂能这般想,还真是大度。”
“小事,殿下过誉了。”
没能听到什么更有趣的,安子夜换而别过脸去看四周,眸光定了定,又恢复如常。
“殿下,我们好像走了许久,还有多远才能到?”
“哦,快了。”裴子景笑应,遂重新提步继续领路。
他转身之际,安子夜弯腰拾起墙根的一粒碎石,藏进手心,后几个快步追上了少年,侧首笑望去。
“殿下可会武?”
裴子景讶于她为何这样问。
“没什么,见你脚步轻盈急快,似抹了油,还以为是有武艺傍身呢。话本上不都写,武艺高强之人皆身轻如燕嘛。”
裴子景被逗笑,“皇嫂还喜看这些?那我恐要令皇嫂失望了,子景只一介文人,半点不通武学。”
安子夜一脸“明白”,点点头,缩回脖子。
那就好。
这条路实在是长。
日中,艳阳正盛,炙得脚下青砖腾起热气,隔了厚底绣鞋隐隐还有些烫脚。安子夜难掩苦闷之色,拿手轻压了压滚热的脸颊,刚要抬头就被日光刺痛眼,只好作罢,转而拿手掌挡在额前,觅得些许阴凉。
“咦?”
她忽而停下,惊奇指着前路,“那不是宫门吧?好像写着......怜云殿?”
因隔了不算短的距离,裴子景闻声眯起凤眼,费好大劲却也没能看清前方宫殿的匾额,但他心知,那的的确确就是怜云殿,自然不疑有它。
少年温和一笑,“皇嫂眼神真好。”
“心胸开阔,自然也就看得长远了。”安子夜嫣然答,但很快又换作不解之色,“可我分明是要出宫的,殿下莫非不小心走错了路?”
裴子景的眼眸早已不自觉沉了两分。
“皇嫂,你与三皇兄新婚燕尔,理当趁此多培养感情,才能不叫旁人有可趁之机。”
“原来如此,殿下真是用心了。”
少年退后半步,谦逊躬身,“那子景就不打扰皇嫂了。”
告了别,裴子景便转身离去。
安子夜目送少年步伐轻快行了一段路程,方从袖中摸出弹弓,又将手心那早已被汗水浸湿的小碎石当作弹丸。
她拉开弓,悠然瞄准了那道绯色背影。
“宫中人皆知轻易不得擅闯怜云殿,你还不辞辛劳一次次绕远路送我来这,那便送你一份回礼吧。”
嗖——
飞石迅猛而有力,掀起一阵疾风,接着精准击中了少年的腿肚。
裴子景没个准备就蓦然受此创,伴着刺痛感袭来,人也猛地往前踉跄,险些竟摔出去。
好不容易站稳,他闷哼低头,瞥见碎石骨碌碌滚至道旁,僵了一瞬。
待反应过来,少年恶狠狠回头。
“......”
始作俑者却早有准备,此刻已提着裙摆往怜云殿方向跑去,快得只留个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