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莫要误会,民女并无旁的意思。”
沈晴陌嫣然一笑,指着桌上那些,不急不缓解释道:“民女知王妃身份尊贵,锦衣玉食长大,定是见识过不少瑰珠瑶琼,本不好再拿这些俗物出来碍了您的眼。可恰巧前两日波斯商人入京,我依惯买了些他们的珠玉,结果细瞧,竟发现几样新奇物件,想着虽不是什么珍贵的,但或能博王妃一乐,供您休养间隙把玩一二,也算是物尽所值,这才今日都给捎上了。”
少女这番话说得动听,语间亦辨不出有一丝一毫为难之处,谄媚昭然,却实难令人生厌。
安子夜轻声一笑。
前世她见识的珠宝还真不少,当下拿眼一量,就明白这些虽不像沈晴陌口里所言那样新奇,但价值绝对令人咋舌。
她挑起眼皮子,“这恐是不妥吧。”
“王妃是指?”
“沈姑娘与上官宓是好友,可我前几日才与她交恶,你此时来探望我,想必已是要惹她不快,若再送这些东西,只怕是会叫你二人疏远了。”
沈晴陌闻言抿起唇,似是犹疑一瞬,随即苦笑摇头,颇显遗憾回道:“若是为这,民女倒是要辜负王妃的一番好意了。说来也不怕王妃笑话,民女虽与上官姑娘相识数载,却算不上好友,不过是上官姑娘喜好珠玉,民女又恰好有这些罢了。”
细观少女的神色,不像有假。
安子夜这才扬了扬唇。
“原来如此。”那便是说,沈晴陌今日此行确实与上官宓无关了。
她悠然侧首,向飞萤示意一眼。
“虽说如此,但无功不受禄,我仍旧不能收这些,沈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
话间,飞萤已走到桌前将锦盒一一给合上,尽数又送回了沈晴陌的贴身婢子手里。
沈晴陌见此景,神色略略一滞。
过往数载,她拜访过的贵女不计其数,几乎每一个都要依惯例先给推辞一番,可她只需再寻个借口,搭好台阶,她们便又会一件不落给收下。她早已看清,这些官宦子女自命清高,比谁都在意官商贵贱之分。可饶是她们心里再如何轻视商贾,在唾手可得的银钱面前,她们无一例外,仍旧会咬着牙“接纳”她。
似眼前这位,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乃至有些不近人情的,还是头一回。
她已考虑过皇亲之贵,此行挑选的皆比往常要珍贵,数目也更多......莫非,这位王妃的胃口不小,还是嫌弃东西太少了?
说来,除最初那一眼,这位便再没瞧过那些东西,属实不像感兴趣的模样......
沈晴陌思绪百转。
赶在对方正式下逐客令前,她先一步赔罪道:“这些俗物,的确也配不上王妃您,民女实在是思虑欠妥。不过民女一介俗人,无旁的雅趣,平日无事就喜和这些物什打交道,无论是何样式、何品类的,见之亦甚多。王妃往后若是不嫌弃,有相中眼的,可尽管差人吩咐民女一声,民女定先给王妃留着。”
话至此,沈晴陌自是也不期望对方会留人,起身便要辞别。
“沈姑娘。”
那榻上女子忽而在这时开了口,“听你这么说......我倒确实有一件心念已久的。”
沈晴陌一怔。
须臾,少女微微垂低眸,眼底闪过一抹讥讽。
看吧!果然如此。
可不论心里如何想,沈晴陌面上工夫都要做足,便故作好奇问:“不知王妃心仪之物是?”
“此物啊,不在沈姑娘手里。”
看着少女若无其事坐回去,安子夜笑吟吟添道:“在钱十一手中呢。”
“钱十一?”沈晴陌沉声半息,“可是那位做天下生意的游商钱十一?”
“正是。”
沈晴陌若有所思低下头。
“那确实不好办了,此人素来行踪不定,说什么做生意全凭缘分,无人知其去向,只怕不好寻......”少女抬眼,“不过,王妃若是不嫌弃的话,民女可勉力一试,想法子从钱十一手中买下来。”
安子夜听后却是摇头,“这可不是沈姑娘能负担得起的。欲买此物,唯有我才能给出他想要的价码。”
“竟是如此昂贵吗?”沈晴陌大惊。
“沈姑娘放心,自是不会让你替我承担。可正如你所言,此人来去无踪,我又初到南乾,实在难以分心寻他,又不愿多等。沈家是隆京数一数二的巨贾,沈老爷能将家业兴至此,必然是位别具慧眼精明强干之人,虎父无犬女,想必沈姑娘亦是出类拔萃,或许有法子探听其下落。只是不知,沈姑娘可愿意助我?”
话落,安子夜噙着笑望过去,只见少女正定定看着她不作声。
这的确不算一件易事。只当沈晴陌是在权衡利弊,她便也耐心等了等。
约莫半盏茶工夫过去,沈晴陌的神色才终于有所松动。
“王妃真是如此想的?”
“什么?”乍然听这一问,安子夜不慎愣住,但很快反应过来,不由觉得好笑,“自然。这世上谁会和银钱过不去?可若非能力所限,天底下岂不是要遍地富商了?”
凭沈家现今的家业,赞沈老爷一句不俗,有何不妥?沈晴陌亦能以人人看不起的商贾之姿周旋于各家贵女间,又岂会真没点本事?是以,安子夜自问这话说得问心无愧。
沈晴陌听罢,定了定心绪,迎上落在己身的视线,许久仍不见那女子面上有何破绽。倒是一瞬恍惚,她竟将女子那两只琥珀眸看作两汪澄澈无波的净湖,透过湖面,清晰瞧见了此刻那狭隘局促的自己,心头不禁一阵瑟缩。她心知,眼前这位根本无需吹捧自己。不过是多年来转圜于诸家贵女间,她疲于奉承、讨好、迎合,一时故作聪明,以为自己已看透官宦之家的本质,一面轻视着她们,一面又在潜移默化之下轻视了自己。
诚如当下,旁人随口一句称赞,即便父亲与她受之无愧,仍免不得疑虑好半日。沈晴陌想及此,不禁俯首自嘲一笑。
少女再整好心绪时,已然是板正了腰杆,郑重朝上首之人应下。
“王妃放心,我定给您带回好消息。”
“如此,就有劳沈姑娘了。”
彼时,念春已烹好一壶君山银针送来。
飞萤替二人斟好茶后,得主子示意,领着屋内一众婢子尽数退至门外。
脚步响歇了没多时,甘甜茶香已顺壶嘴儿溜出,攀着滚滚热气四溢开,很快占领屋子角角落落。
安子夜撑着尚有些懒散的身子坐定,轻嗅一口后,端起摆在小几上的橙黄明净茶汤,细白食指绕盏沿打着转,“沈姑娘既愿帮我,那礼尚往来,我也该全沈姑娘一个要求。”
“王妃客气了,能为王妃办事,是民女之幸,哪里还会求回报。”
安子夜无奈一笑,“沈姑娘也是懂买卖的,当知两边要对等互惠,这交易方能顺心顺意。我若一味以权压你,难保也要怀疑,你是否能尽心帮我了。”
“民女不敢。”沈晴陌忙接话道。
见上首之人神色认真,少女亦沉思片晌,攥紧了锦帕,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坦言:“不瞒王妃,民女确实有一事相求。”
沈晴陌道,她为求一个与士族联姻、有朝一日能摆脱商贾身份的机会。
南乾虽鼓励行商,但商人地位仍低下,沈晴陌想跻身士族一举并不难理解。
为此,她不惜费尽心力讨好上官宓及一众隆京贵女,只可惜,迄今银钱散去不少,却只换得偶尔陪她们参加些宴席。这本也算是个契机,偏生贵女们性子矜持,哪怕偶然撞见才俊,也是绕道或飞快离去,沈晴陌是同行者,自然也不容她越矩。
“我曾也想过悄悄使些手段,可上官姑娘眼尖,稍有察觉便来敲打,恐我会污了她们清誉。”
安子夜垂眸一笑,吹了吹滚烫的茶汤,“这担忧也在理。”
她抿口茶,润了润喉,视线投望去。
“沈家应是官绅士族眼里的一块肥肉,若让人说媒许亲,未必寻不到好人家。”
“那得给人做妾。”沈晴陌无奈挑眉,“越是门楣显耀,越是讲究门当户对,正妻之位必定留给同等家底的姑娘,唯妾室才考虑我等商贾之女。可我不愿为妾。”
她就算再想踏入士族大门,也不必这般委屈了自己。
听到此处,安子夜大概也摸明白了。
“你之求,恐怕不易。士族子弟,不说纳妾,恐怕也不缺几个通房。况且,即便议亲时应允,难说婚后不会背信。”
显然,沈晴陌对此也早有准备,闻言泄了几分气。
安子夜压了压眼帘,继续道:“让我现下从士族里给你挑一个,实属难办。不过,若是再等上些时候,我或有法子替你甄选出一两个合你心意的。”
沈晴陌细细品味这话,很快了然。
“王妃的意思是,即将春闱的学子?”
“不错。”
“民女此前并非没考虑过,只是这些人皆记录在册,稍有才气的,早已被人相中,放榜后功名在身的,更是专注仕途,满心满眼只挑官家女儿,怕是也行不通。”
“学子众多,也不是每一个都能被压宝,我自心中有数。”
沈晴陌双眸一亮,忙起身礼谢。
“劳王妃费心了。王妃放心,您的事,民女亦会不遗余力。”
*
沈姑娘离开时,飞萤觉得,镜霄苑也跟着丢了几分珠光宝气,肉眼可见黯淡了。
她再回头,往那方小桌上一瞧。
桌上空荡荡的。
小婢子的心也跟着空落落的。
安子夜将这幕瞧个正着,被逗笑,“早知你是个小财迷,我就该问沈姑娘留下一件的。”
飞萤脸一热,悻悻为自己辩解:“不是奴婢贪财,奴婢只是想着,若留下那些再拿出去典当了,王妃要付给铁铺子的钱可不就有着落了吗?”
“……”
安子夜笑意顿无。
啊,记起来了,她还欠了一笔巨债。
这些日她和飞萤连夜挑灯清了清账,眼下能拿出手的现银有零有整算起来统共一千六百二十三两。
远远不够。
若是典当首饰,好歹她是王妃,总得留几件像样的撑撑场面,余下怕也只能换个几百两。
听闻邵淑的嫁妆倒是颇丰,却是在账房里锁着,钥匙又被顾嬷嬷攥在手,实在不好动那主意。
安子夜背着手在屋里打起转,将飞萤绕得也晕沉沉。
“可是快月初了?”
“是啊。”飞萤不解,好一会儿才陡然思绪通明,“王妃是说月例!”
初来乍到,王府里从前又无别的王妃,没个参考,安子夜也难料能领到多少月例,但还是怀了几分期望。
翌日睁眼,天已全亮。
她不耽片刻,急急钻出被褥,趿了绣鞋飞奔到外间。
刚走出没两步的飞萤听动静折回,见主子一把掀开桌上盖住木托的红绸布,兴冲冲正数着银子。
“五、十、二十……就、就一百五十两?”
“其中五十两,还是要给院中婢子小厮们分发的月钱。”飞萤放低声,似不忍说出真相。
安子夜看着屋外湛蓝晴朗的天空,不由叹口气。
“其、其实也有好事的,您看,奴婢还特意多要了包腊烛。”飞萤指了指那由一包变两包的腊烛安慰道。
显然没什么成效。
见主子一把扔掉红绸布,转身又钻回被窝里去了。飞萤忙跟在后,看着那一动不动鼓起的小山丘,犹豫地撩起帐子一角。
“王妃,方才领月例时,奴婢特意多问了一嘴,顾嬷嬷说,银钱有多少,其实都是王爷一句话的事。”
被窝里的人懒懒“嗯”一声。
见主子还没听明白,飞萤只好红着脸继续往明了讲,“王妃您若能去王爷跟前说说,兴许有转机。”
这回,被窝里的人沉默了。
等了好半晌,也不见再有动静,飞萤以为主子不愿,就要落下纱帐。
倏然这时,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露出来。
“怎么做?”
“简单。”小婢子一本正经复述起顾嬷嬷的话,“王妃打扮得好看些,端着吃食,去清月阁后先对王爷笑一笑……”
话未说完,安子夜翻着白眼又钻了回去。
一个时辰后。
安子夜还是站在了清月阁前。
她苦笑着扯了扯嘴角,正要迈出脚。
骤然,一道黑色身影率先闪到了前头。
安子夜再细看。
不是叶羽是谁?
来人也瞧见她,视线相接,二人互看向对方手里端着的汤盅,心照不宣。
叶羽朝她恭敬地点了下头,便如黑蛇一般呲溜抢先钻进清月阁。
安子夜:“……”
这年头,拍马屁也得插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