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清容琛冷垠言语的刹那间,天旋地转,喉骨中酸水泛滥成灾,崔攸宁强忍下涌上的呕吐,抬眼望向他。
氤氲水雾掠过斑驳光影,她看不清容琛的神色,却还是捕捉到了他幽暗淡漠眼瞳下闪瞬即逝的厌恶,微风带去的气息令他难以忍受,惶然间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难闻?”
崔攸宁声音颤得厉害。
-‘医者圣心,舍生而取义,你所学之识日后可造福一方,医者若不与草药打交道,又何以有能力医治他人,就是有,也是别有一番味道,不难闻。’
少年温润如玉嗓音徐徐荡过,崔攸宁视作珍宝日夜抄写,以为他跟世人不同,他懂得自己的追求,不会像其他人,事到如今她方才恍然大悟。
或许曾经的他是认可的,可这份认同早就随着时日流逝消失殆尽,沐浴日光下的颀长身影倏然嘣开,就像是坠落地面的铜镜,碎片散落四下。
容琛低下眼睑看着泪珠盈睫的崔攸宁,珍珠大小的泪珠一颗又一颗砸下,碎得不像话。
他指尖微微颤动,无意识伸出手,湿润水珠浸上指腹的刹那,骤然回过神来。
落在杏眸上的指腹收回,容琛皱眉看着崔攸宁。
不过是微许言语而已就承受不住,日后成了太子妃遇到事情,岂不是慌得将东宫淹没成池塘。
“孤念你行医于世不易,但觐见他人连该有的礼节都没有,世间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住这个味道,难不成崔姑娘是打算要求所有人都要顺着你的心意而为?”
泪水浸湿了崔攸宁的面,她深吸了口气,反驳:“我没有。”
“你口口声声言说着没有,实际却与你所言不符。”容琛眉宇蹙起,凝着少女碎的一片又一片聚不成光的眼眸,道:“孤的太子妃绝无可能是像你般乖张无度的女子。”
崔攸宁呼吸滞住。
眼前的男子面容陌生,陌生到她似乎从未见过。
崔攸宁忘了,容琛是高不可攀的太子,自己不过是被摆在明面上仍其挑选的女子,他选了自己自己便要感恩戴德,他不选自己,就算是敲碎了自己的脊骨她也要咬着牙受着。
少女破碎难拼的神色落入容琛眼中,心口涌上道道难以形容的情绪,奔涌不息,令人无端心烦。他侧开目光不再看她,不耐地道:“崔姑娘若是想哭回家哭便是,孤不是你的避风港。”
见她没有动作,男子指节微抬。
不出半息,崔攸宁眼帘中映入道黑色靴子。
“姑娘,这边请。”
来人说完微微弯身,要搀她起身,崔攸宁手臂往旁边收了收,道:“我自己可以。”
曲了多时的膝艰难站直,她有些承受不住地踉跄了下,慌乱中抬手撑住了桌案,垂着头的崔攸宁深吸了口气,挺直背脊转身离开。
容琛看着桌案上印下的血迹,皱起了眉,他侧目凝着少女看似如此实则步伐虚浮的倩影。
静默半响,他问:“孤的言辞重吗?”
鹤鸣斋水榭内伺候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出,就连卫昭都面露难色,他挥手示意宫人全数退下,祈祷着江渊紧着回来,不过好在殿下并没有需要他的回答。
“圣旨送到崔家后,命詹事府找个得力女官前去崔家。”容琛站起身。
卫昭凝紧呼吸,开始羡慕送客的江渊。
江渊凛着神小心翼翼地跟在踏着青石板的崔攸宁,怕她失神踩空坠入湖畔中,直到走到檐廊下他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鹤鸣斋内往来宫人见到此景面色惊诧,半息后慌忙垂下头。
崔攸宁挺直了背脊,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努力地瞪大眼睛望着前方,才让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不再落下,今日过后,京中的议论定然不会少,她已经如此了,不能再让旁人指摘崔家。
等待在鹤鸣斋外的茯苓来回踱步,瞧见自家姑娘身影时紧忙迎了上去,然而不过走到月洞门处又被侍卫拦住,她只得踮脚望着。
看清姑娘泛着妃色的双颊,上头似乎还有水珠掠过遗留下的水渍,茯苓心中咯噔了下,愈发得焦急。
踏出鹤鸣斋的瞬间,崔攸宁僵直背脊松懈半分,紧握着茯苓的掌心不忘对江渊道谢,主仆两人步伐一致地往前走,她踏着矮凳探身入了舆,虚浮身子在这一瞬得到了解脱。
她软了身子泄力倒向舆内,落在身侧的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
听闻声响的茯苓吓得提起裙摆踏上矮凳,掀开帐幔就见姑娘瘫倒在车舆内,她正要回头找人就听到嘶哑无力的嗓音响起。
“回家,我们回家。”
茯苓自幼跟在崔攸宁的身边,何曾见过姑娘如此难堪的模样,惨白面上透着红,犹如烧到最后半息的灰烬,只留下口劲儿支撑着,她眼眶泛起湿意,回头吩咐马夫快马加鞭回府。
有了她的搀扶,崔攸宁费力地坐回榻上。
茯苓忙着掏出水壶倒了盏清水,弯身递到她嘴边,“姑娘喝点,润润喉。”
崔攸宁稍稍抬起眼睑看她,弯了弯唇,反过来安慰她:“你家姑娘我没事,别哭了。”
她不出声还好,一出声茯苓哭得更厉害了,泣不成声看着她断断续续道:“怎么进去了趟出来就这样了。”顿了顿,想起一刻钟前离开的萧家姑娘,心中也明白一切都成了定局,可是这种话现在不能说,只能安慰着,“咱们再想想办法,会有办法的,老夫人前两日不是还说要带姑娘入宫见皇后娘娘吗,咱们再求求——”
“我不要了。”崔攸宁打断她的话。
茯苓顿住,小声地啊了声。
崔攸宁怔怔重复道:“我不要了。”
话音落下,泪珠唰地坠落。
泛着热气的泪珠砸得脆响,不过须臾,眸中的泪似落尽又似烧干了般,崔攸宁红肿眼眶生疼,不知从何而起的热气灼得她都睁不开眼。
额头砸向舆壁溢出道闷声久久不消的荡在舆内,吓得茯苓扑了上去,“姑娘!”她伸手扶上崔攸宁的脸,透过掌心漫来的沸腾热气灼得她愣了半息,回过身掀开帐幔叫马夫加紧回府。
崔家宅院内。
匆匆赶回的崔泽看着不断叹气的夫人,两人都听说了卫昭前去赌坊给萧知意下注的事情。
孟聆一想到自家女儿心口就纠到一块,难以想象她听说这个消息后会有多难过,忍不住道:“太子到底为何要如此行事。”
“在给萧知意撑场面。”崔泽递盏茶水上前,示意她喝些消消气,“不至于出现圣旨送达萧家然而京中百姓都偏向咱们女儿的情况。”
“可这将攸宁的脸面置于何地。”一口气闷在孟聆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她想过太子不会听从皇后的安排选择自家女儿,但也没有想到他会如此不顾及女儿的颜面,“日后别人提起攸宁,还不知道要怎么议论。”
崔泽闻言面色沉了沉。
别人他不了解,可他的女儿他们是清楚的,看似对什么都不在意实则内心骄傲自信,太子此举无异于在众目睽睽下踩着她的脊骨行事。她不是拘于四方天地的女子,日后行医于世不说遇到蓄意行事之人,就是偶尔有人无意提及此事——
“我已经派人前去万和堂寻她,趁着消息还没有传开的时候哄她出京去和爹娘小住段时日,避开这件事。”
崔泽话音刚落,屋外骤然响起焦急呼声:“老爷!夫人!”
阁内两人对视了眼,不约而同地站起身,面色微凝地快步走出。
“姑娘晕倒了。”院内伺候的侍从喘着气道。
听到侍从言语时,孟聆身子禁不住踉跄了下,崔泽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身子,“快去谢家请谢大夫。”
孟聆挥开丈夫的手,小跑奔向女儿所居的观澜阁。
观澜阁内女使匆匆忙碌,前去烧水的,端着铜盆入内的,打算前去请大夫的,伺候在榻边的茯苓余光瞥见老爷夫人的身影往旁边侧开。
看到躺在榻上面色通红的女儿,孟聆伸手探了下她的额头,嗓音凝哑:“怎么回事?”
“姑娘今日身子不适,打算回府时听闻太子身边的卫侍卫给萧姑娘下注的消息,”茯苓曲膝跪在地上,眼眸肿得像是被人打过。
赶来的路上孟聆就猜到和这件事有关,可她女儿也不是这点事情都禁受不住的性子,她抬眸看了眼面色沉沉的崔泽,追问:“她改道过去看了?”
茯苓点点头,“我们在水云阁外,遇到了卫侍卫,卫侍卫奉命传召姑娘觐见。”
孟聆惊得瞪大眼眸。
茯苓:“奴婢没有入内,是卫侍卫领着姑娘进了鹤鸣斋,等姑娘再出来时面色苍白,似乎是受了极大的痛楚,奴婢以为是太子妃一事难有回旋的余地,便对姑娘说过两日有机会再试试。”
她抬头看着眼眸紧闭的姑娘,“姑娘只道,她不要了。”
孟聆闻言嘴角张张合合半响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低头看着小脸无意识皱紧的女儿,眼眸溢起了水光,“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带她进宫。”
伫立在侧的崔泽环上她的肩膀,叹了口气,“再说这些也迟了,等她病好后再说吧。”
孟聆叹了口气,嘴角微张正要问茯苓还有没有别的异常,就听到榻上传来道痛苦呻吟的呓语,她心陡然乱了,回头催促:“谢大夫还没有来吗?”
“已经去请了。”女使回道。
还好崔谢两家隔了半条街,谢飞今日亦没有出府,听闻消息后提起药箱一路跑来,孟聆崔泽两人退到案前,给他让出了道。
奔涌不息的脉搏令谢飞眉头直皱,又在看到她另一边手掌心内的伤痕时忍不住叹气,他收好落在崔攸宁腕上的帕子,问了茯苓几个问题后方才回身。
孟聆走上前,“攸宁如何?”
“应该是情绪过激引起的晕倒。”谢飞提笔写了道方子递给茯苓,示意她前去抓药,“她最近忙得不着地,本就没有休息好,寒气入体,手上又不知什么时候受的伤,两者相加也就冲撞到一起去了,听茯苓的意思,她刚刚还受了刺激?”
崔泽颔首,简明扼要道出水云阁的事情。
谢飞听着神色暗了暗,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么多事情,他回眸看了眼躺在榻上的徒儿,问:“宫中既然已经选中了萧知意,攸宁这边你们怎么打算?”
“等她醒来再说吧。”崔泽还是想听听女儿的打算。
谢飞沉默了会儿,问:“二位觉得我侄儿如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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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