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一切后，南音悲悯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卫泯溪身上。
他也正在看她，两人视线对接，她挑挑眉心，而后抬起手，抚向自己的右眼。
眼底的心经是她亲手所刻，原只是为了试探他，没想到会如此顺利，他竟会直接与他换眼，给了她今日杀他的机会。
疼痛犹如巨浪席卷全身，卫泯溪单膝跪地，手捂住右眼，血水从指缝间漫涌而出。
全身的经文显现、在皮肉底下跳跃，随时都可穿透他的血肉。
腕间的佛珠挣脱而出，发出一圈圈金色光芒，死死勒住他的喉咙。
南音将经罗布抛至他的头顶，化出长弘矛扣在身侧，步步朝他逼近。
“我南音在此立誓，今生从此刻起，直到生命尽头，将不惜一切代价，杀了魔神之子卫泯溪，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昔日铿锵有力的誓言在耳边回响，卫泯溪看着持械向他走来的她，竟然毫不在意地笑了，他不怕她狠，只怕她不够狠。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不可能放弃杀他，所以她让他做什么，他都不曾怀疑，或者说不在意。
将刻有经文的眼睛换过来，主动接受她给的佛珠，给她留下孩子的血启动经罗布，帮她找来长弘矛和碧血印……
为了不让自己再有半分期许，所以他不断杀人，只有确信她是厌恶他的，她与他是没可能的，他才能勉强控制自己的心，让自己对她的喜欢少一点，再少一点。
有时他真想蠢一些，忽略她眼中的杀意，那么或许他会更加毫无保留地掏空自己，今日之死也算死得其所。
可惜啊可惜，他们都太清醒了。
既然她想杀他，就最好彻底将他杀死。
否则来日重返，他必将不惜一切代价，摧毁三界，而到那时，他不会再因任何人而动摇，也不会再给任何人杀死他的机会。
“你应听过一句话。”她长弘矛直指他的额尖，他冷眼瞧着，似要将一幕刻进骨血。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她猛地上前，戳穿他的胸膛。
他吐出大口血，表情愈加兴奋：“想要杀死我，就这点还远远不够。”
“拿出你的全部本事。”
南音竖指念咒，请出碧血印，放进他的额心，上空的经罗布启动，搅动他体内的魔气。
几重作用下，他的意识逐渐混沌。
“就骗你怎么了？谁叫你这么弱，连条狗都不如。”一道昔日的黑影，在他眼前嘚瑟。
他直接抬起手，手臂贯穿那人心脏。
睁开眼，这个人变成了南音。
她吐了血，忍痛将婆那果顺着伤口处取出，以长弘矛为介送进他的身体。
经过她长时间的灵力滋养，婆那果已长至完整，虽不如之前的效果好，不过对他来说，也是够用了。
接着从太清囊拿出他的右眼，祛除上面的浊气，送回他的眼眶，再借碧血印的力量修复。
“你什么意思？”眼前更加清晰地倒映出她的模样，卫泯溪突然感到不安。
血水从她嘴角渗出，她将掌心覆至他胸口，莫名笑了。
她站起来，结出一个手印，借助百印之网的力量，将经罗布融进他的骨血。
全身犹如撕裂般地疼痛，卫泯溪艰难伏地，却仍倔强地抬头，看向站在他面前，垂眸看着他的南音。
她没什么表情，声音平淡却似寒风，无情地肆虐：“就这么让你死了多没意思，既是惩罚就是要让你痛彻心扉、追悔莫及。”
“当你真正明白爱时，惩罚才真正开始。”
说完，她再没看他半眼，止住胸口的血，重新飞回到半空:“诸位听好了，我南音今日愿如你们所想，为天下众生舍弃己身，但我不是自愿的，是被你们逼迫的，不过我会一一宽恕你们，也请你们尽可能地宽恕我所爱之人。”
“南音愿用一切，换取他们的新生，让他们得偿所愿。
清灵的嗓音穿过空旷的魔域，众人纷纷从上空落至地面，都感觉到身体酥麻，四肢逐渐僵化，不能动弹。
只有都云鹤强行窜出来，不要命般往都云深的方向奔去。
都云深不知他要做什么，想要晃动脑袋，示意他不要过来，可他根本做不出来一点，不知都云鹤是怎么做到的，这让他害怕极了，下意识后缩。
都云鹤执意上前，霸道扣住他的后脑:“记住，让都氏成为仙门第一。”
他刚说完这句话，都云深就听耳边“嘭”地一声巨响，浓厚的血雾扑面而来。
他这一生都不喜欢等待，所以宁愿暴体而亡，也绝不在原地停留。
南音看见了这一幕，明白了都云鹤的“一会儿见”的意思，他不甘平凡，所以连死都是轰轰烈烈的。
只要都云深能将都氏壮大，有朝一日成为仙门第一，就永远会有人记得他，和他今日的行为。
南音带着捣相盘飞出魔域，来到弗届海上空，将维持封印的神龙架取出，感受到上面阿泣残留的气息，说了声“谢谢”
而后施术，将神龙架融进心脏。
随着神龙架的离开，封印的裂口越撕越大，无数丛业火从缝隙中掉落。
南音苦苦支撑，却收效甚微，叶止川与东方既相继赶来:“小师妹，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叶止川化作灯芯，立在灯台中，东方既割破手腕，将血注入，以作燃料。
捣相盘喷出火焰，点燃白云灯。
灯一点燃，南音这边就轻松不少，她看看灯台中受火焰炙烤的叶止川，又看看流血的东方既。
东方既为安慰她，咧嘴一笑，想起当年在半生壁，为将卫泯溪骗下去时发的毒誓——“五识俱丧，不得好死。”
他蒙住南音的眼睛，暗暗捏了一个手决，将周身骨血打碎，魂魄注入灯台之中。
待南音打开眼睛，白云灯在她的手中，火焰比刚才旺盛了十倍不止，而东方既已不见踪影……
南音静立一会儿，强行忍住心底的怅然与彷徨，举着灯飞往无边之境。
朝曦镜从她身上掉落，被封印泄出的力量压成碎片，南音低下头，在碎片中，看到无数个自己。
底下所有人都在往这边赶，南音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发现形容狼狈的卫泯溪。
他对自己的要求向来很高，尤其在回到魔域之后，从来不会失态，更不会轻易地表露情绪。
可今日的他两样都占了。
南音唇边扬起笑意，更决绝地冲向封印。
卫泯溪猛然止步，脸色煞白，仍死死咬着唇，不肯流露半分。
碎裂的朝曦镜落在身前，那些他往日曾极力掩盖的，对她滔天的爱意，在镜中暴露无疑。
他感受到体内的婆那果与不烬木，两股力量正在相撞，身体几乎要被撕裂，心口无法阻挡的悲痛，化作嘴角的一抹冷嗤：“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方式。”
她曾说过他每作一次恶，他便毁一样她所在乎的，他之前杀了那么多人，是该得到报应的时候了。
她要他在之后的漫漫人生，都活在无尽的痛苦中。
但她终究要失策了，他不会一直痛苦的。
一个压根不在意他的人，他不用花多少时间，就能将她彻底忘记。
他一定可以，像从前一样。
封印彻底合闭之后，天空下起一场血红的雨，将人间残留的业火浇灭。
白云灯与捣相盘一同掉下来，落在血色的水潭中。
所有人大梦初醒，两名修士提着手中剑站起来，走向神情恍惚的卫泯溪。
他睁开眼，气势骇人:“想杀我，那就来吧。”
两名修士对视一眼，竟是满眼不解:“这位道友怕是糊涂了吧，好端端地我们杀你做什么？你又不是穷凶极恶的魔神，我和我师兄是看你神情痛苦，想来问问你需不需要帮助？”
卫泯溪猝然抬眸，一时迷茫极了。
身上撕裂的痛感渐褪，只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修复他的经脉、灵根，缝合他的眼睛……
意识到什么，他的表情渐渐失控。
大批的修士从前方涌来，卫泯溪故意走到他们面前去，却发现他们都只是提着剑，从他身旁越过时，脸上的迷茫化作一丝不解的恐慌。
耳边同时传来，他们的议论声：“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人是谁，怎么哭得这般伤心？”
“这人长得还挺好看的。”
……
人群一个个离去，只徒留卫泯溪一人站在原地，他突然回想起，南音曾经说过，如果他不是生来，就是人人厌弃又害怕的魔神之子，会活成什么样子？
也听到她说，她愿意舍弃所有，为所爱之人求一个新生的机会，让他得偿所愿。
所以她爱的人里，也包括他吗？
不可能，怎么可能有他？他明明做了那么多伤害她的事，当着他的面杀了那么多人，她不将他碎尸万段就算了，怎么可能还会对他，有一丝一毫的情意？
即便事实这样明朗地摆在眼前，他还是不敢相信，她怎么会有他啊？明明他如此卑劣，他怎么会有他啊？明明他如此惹人憎恨。
“不可能，不可能！她说的那些人一定没有我，怎么可能会有我呢？”他身躯颤抖着，捧起朝曦镜的碎片。
想起刚才封印闭合的瞬间，血雨倾盆而出的画面，身躯在瞬间撕裂，她该有多疼啊。
又慢慢回想起来，这些日子他对她做的一桩桩一件件恶事，奔溃地捂脸，细碎的呜咽声，从指缝流出。
南音说得对，这是他自找的，明明这么好的人就在眼前，他却不知珍惜。
到失去后才知，悔之晚矣。
她做到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让他尝到了“追悔莫及”的滋味。
他在地上跪了许久，像座孤独的山堡，一动也不动。
直到樊叶祖师叶轩踏云而来，收起地上的白云灯和捣相盘:“很快你就会和他们一样，忘记她和与她有关的一切，到时便不会感到难过了。”
卫泯溪木然抬头，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掏干血肉的害怕。
她竟是这般，为他考虑好了一切。
可对此时的他来说，忘记她，是比世间任何事都可怕的刑罚。
不，不会的！他极力反驳，却敌不过事实，脑海中关于南音的画面，的确在逐渐消散。
“不，不！你不能这么对我……”他发出一记悲鸣，朝着前方跑去。
抓住每一个过路的人，不知疲累地一遍遍询问:“你记得南音吗？你知道南音是谁吗？你还记得她吗？”
他从千雪谷的这头问至那头，问了不下上千人，得到的答案都是一致的——“不记得，不知道，那是谁啊？”
直到夜幕降临，他疯疯癫癫地回到魔域，数万魔将看见，素日里总是神色淡淡、对任何事情都不以为意的魔神，不知因何缘由，竟对着折云峰的方向泪如血涌，利齿割破唇瓣，他凉唇染血却无端发笑。
这一刻，他一直以来克制的爱意全部释放，眼睛大滴大滴地落出血泪:“你就是故意的……”
她成功了，死在他最爱她的时候，也用世间最残酷的刑罚杀死了他。
在他感受到爱时，又眼睁睁看着爱从他手中溜走。
最终他灰败的目光，落在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叶轩，手中的捣相盘上。
无论用什么方法，他都不能忘了她，绝不能！就算是死。
叶轩立于原地:“南音为天下苍生奉献自己，是天道也为之赞叹的大义之举，她救了苍生，苍生理当回报她，所有人都忘记她，是她的心愿。”
“你若执意如此，就是与天道对抗，一步不慎就万劫不复，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还未说完，卫泯溪就伏地而跪，一副任其处置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