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回答只有两个字。
外婆的眼神从期待变成落寞,她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我搀着外婆回了病房。
闲暇时间,我又打开了妈妈的日记。
离开赵汉后,我沿着国道不停的开车,我也不知道要开往哪里,我把所有的车窗都打开,呼呼的风车内所有的饰品都吹掉了。
黑云压城,东风势猛。
他结婚了,他有家庭了。
和我一样。
他其实也没有骗我什么,可我为什么会有强烈的,被欺骗的感觉呢?
明明是我主动倾心于他的,是我没有确认人家的身份,过早的对他产生了幻想。
这个年纪有家庭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不结婚才是不正常的,自己真是愚蠢至极。
暴雨来临之前,大气压总是很低,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开到了80迈,这是我之前从未掌控的速度,我的心脏和外面的风一样急速,我想变成风,自由的裹挟一切,我想变成天,毫无保留的宣泄自己的情绪。
之前的生活记忆像洪水猛兽攻击我的大脑,人在悲伤的时候,悲惨的经历瞬间全部涌出来,拦都拦不住。
委屈的眼泪夺眶而出,好像是在哭诉这次的遗憾,也好像在哭诉命运的不公。
二十年了,这笔债应该还清了,爸妈,女儿做的你们满意吗?
爸爸,囡囡做的你满意吗?
出嫁之前,你说,如果我不愿意,可以反悔,一切都还来得及,可是你明明知道我是不愿意的,为什么非要等着我说出口呢?
你说你可以去蹲监狱,我怎么舍得我爸爸去蹲监狱呢。
我用我的灵魂和身体给家里做出了贡献。
你在天堂看到女儿现在的日子,你会难过吗?
我嫉妒别人家的女儿,可以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
我嫉妒别人家的女儿,不必委曲求全,可以恣意的生活。
而我的婚姻却变成了交易,我不想承受这份命运赠送的苦难,
但是,你们祈求的眼神告诉我只能这样做,随后你们眼神中的祈求变成了怜悯,这份怜悯无时无刻不在小心翼翼地笼罩我。
我曾经放弃对生活的挣扎,顺从命运的安排,践行这个社会对于女人的要求。
可是,现在,我不要这样做。
我想要像风一样,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去见自己想见的男人,任何人不要想用世俗礼教约束我。
妈妈,你说不希望我一生都用来相夫教子,可是为了气你,我一直践行这四个字,从你的眼神中,我能看出,我佯装出的幸福模样并没有骗到你。
你每次的歉意和愧疚,像一把把刀子扎向我,提醒我,我的生活处处都是伤口。
这一次,我不要伪装了,我要真实的生活。
我在下一个路口打了转向,急转弯,开往来时的方向。
我要去找赵汉,我要去见他。
雨下起来了,豆子大的雨滴疯狂的砸落在挡风玻璃上,随着雨势的加大,路上的车车速越来越慢,车队越排越长,雨越下越大。
很快车队完全不动了,排成长龙的红色尾灯流畅的连成一条线,灯光在暴雨里躲躲闪闪的。没人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会停,每个人都焦急的等待着。
时间滴滴点点的过去,本就昏暗的天空,此刻已经完全黑暗下去。
黑云层叠,瓢泼的大雨从天空的缝隙中降落下来。
已经进入上半夜了,空气越来越凉。
难不成今晚要在车里过夜了?
当地民生部门已经派遣工作人员来疏离人群,她们敲着我的车窗,让我赶紧下车。
“怎么了,同志?”
“前面塌方,现在必须要紧急疏离群众,你跟着队伍走,我们已经安排好宾馆了。”
“那我的车呢?”
“先放在这里,生命要紧。”
我接过伞,跟着人群的大队伍走,穿着制服的人拿着手电筒,不停的在大雨中挥闪。
我前面是一家四口,小女儿在爸爸怀里睡着了,弟弟牵着妈妈的手,小步的向前挪动。
没人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会停,也没人知道明天能不能顺利的离开这里,我们只能跟着时间的脚步走,每一步路都争取走到最好。
宾馆无法一次接收这么多人,空出的房间都让给了女人和孩子,男人都挤在过道和大厅里。
有些原本预定宾馆房间的人也退房了,主动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妇女儿童。
前段时间接连的阴雨天气让附近的山松松垮垮的,如今的雨来的更加凶猛,山水已经失控的从山沟里奔腾下来,席卷着路途中所有的松散泥土,枝杈。
国道前方一段路已经被山洪冲毁,我们现在只能听从当地政府的安排。
我们聚在宾馆里,白天的时间里,大家会聚在外面聊天,看播报的新闻,走出去透气,舒缓一下因天气而沉闷的心情。
经过一天的观察,我发现单独出行的基本都是男人,很少有女人一个人出来旅行。
晚上躺在床上,四处都湿漉漉的,难以入睡。
我想,如果当初如果没有胡思乱想,没有走回头路,或许我已经出城了,不必被困在这里。
想到这我不竟然笑了出来,我在嘲笑自己。
睡在我旁边的女人——陈伶回头看着我,她是我的室友,临时安排和我同一个房间,我很少和她讲话,她看起来总是怪怪的,和常人不同。
看到什么笑话了?她问我。
一个想偷情的女人,被上天惩罚困在银河中,无法逃脱。我随意编了一句话说道。
偷情的人,不论男女,都应该死!
她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句话,而我噤若寒蝉的看着她,因为我差点成为她嘴里该死的人。
这句话瞬间让我失去睡意,我们两个索性都不睡了,她坐起来,讲自己的故事。
陈伶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医生说,她有病,精神和身体都出现了问题,但是她不这样想。
她认为自己过的很好。
丈夫背叛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当这段婚姻无法挽回时,她选择了果断放手,自认为潇洒果断。
应该拿到的,她也拿到了,她觉得自己过的很好!
三十多年的感情,竟敌不过一个年轻女人的诱惑,从此感情在她的世界不再值钱,她的丈夫在外面有了一个小家。
想起来就好笑,当她知道对方马上要生育了,第一反应居然是想照顾对方和她的孩子。
我问她,年轻的时候为什么他们没有要孩子。
她说那时候太穷,不适合要孩子。
等到生活变好了,她也老了,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她自以为自己经营着一段令人艳羡的婚姻生活,两个人是从苦日子走过来的一对伉俪。
直到丈夫把离婚协议书拿到她的面前时,她才知道,她自认为的幸福生活都是假的,是一场独角戏。
陈伶说,她早已看出眼前的男人身心异处了,就当他不再发脾气,不再吹毛求疵,开始无限包容他之前无法忍受的问题时,她就知道,他变了,他连脾气都不肯发了。
这段感情,至少其中爱情的成分,已经油尽灯枯了。
他连架都懒的和自己吵了。
可是,她天真的认为,没有了爱情,至少还有亲情,毕竟共苦患难了30多年。
她没想到,自己的世界里仅存的一个亲人,一个曾经或许真实存在的人,如今早已变成了幻想中的泡影,面对自己央求的眼神,对方毫不留情。她也不再留恋,果断签了离婚协议。
离开之前,那个男人抱着陈伶失声痛哭,他痛诉自己的苦衷,自己的无奈,只有离婚了,对方才肯把孩子生出来。
他不舍得陈伶离开,可是他没办法。
他希望陈伶离开之后可以过的更好。
离开那个房子之前,陈伶抚摸着他的头,把前夫抱在怀里,她说这是两个人最后的温存。
我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流掉,一个男人算得了什么,陈伶自嘲道。
可是两个月之后,她开始失眠,起初是入睡困难,后来发展到整夜的失眠,她开始依靠助睡的药物,等药物也无法帮助的时候,她去看医生,医生说,症结在于她失败的婚姻,她一直生活在抱怨之中,不肯直面现实。
她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她开始痛骂那个医生,说他胡说八道。
明明自己早已不再留恋过去的感情,开始了新的生活,医生的几句话把自己全盘否定了。
其实,医生只是揭开了她的遮羞布,她从未放下那个男人。
我问她,你一直强调的新的生活,具体代指的是什么呢。
她支支吾吾的,只是说,她把自己照顾的很好,比离婚之前还要好,男人的钱,她要走了一半,现在的生活别提多滋润了。
陈伶的脸上布满了沟壑,双眼大而无神,看起来只剩下一副要强的空壳。
陈伶她要风风光光的活着,等着前夫倒霉,总有一天,他会被那个年轻的女人抛弃,到时他别无他法,只有选择重新回到自己的怀抱。
她要笑着看着,等着前夫哭着回到自己身边。那一刻,自己要像圣母一般,微笑着再次拥抱他。
可是,她离婚已经10年了,这十年里,男人没有来见过她一次。
陈伶有时会想,他会不会在想起自己呢?
我同情陈伶的遭遇,几十年的相伴敌不过偶然温存得来的孩子。
而被抛弃的女人却一直在试图理解前夫,为前夫找离开的借口,等到她最终无法说服自己的时候,陈伶把自己逼到了一个黑暗的角落,暗自里期待丈夫回心转意。
角落里的她,能想到的最夸张的场景,只是前夫被那个女人抛弃之后回身找自己。
其实陈伶一直没有走出来,她此生都被困在了婚姻里。
突然我内心得到一丝平衡,对生活怨恨的感觉全部消失了。
“你帮我录个视频吧。”
陈伶穿着一件白色的针织睡衣,袖口和领口裩着白纱流苏花边,她干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微笑着对镜头。
她唱歌的声音像冬天的树枝,干枯无力,像憋着一口气等待即将来临的春天。
陈伶等待的春天还会来吗?
“真好听。”
“谢谢。”
录罢视频,她盖上凉被准备睡觉。
“如果偷情的两个人都是无辜的呢?”我说的是我和赵汉。
黑暗中,等待陈伶的回复,我想她或许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她腾的一下做起来,像饥饿已久的狼看到了猎物般疯狂,她已经很少与人沟通如此激烈的话题,她像是找到了自己的舒适区,表达欲被激发出来。
“偷情没罪?那世界上都是好人,所有关在监狱的犯人全部赦免,法律也应该失效。”
在她眼里,偷情应该是世上最恶劣的行径。
她盯贼一样盯着我,“你是不是做过这件事情?”
“没有”我急忙矢口否认。
我的确没有做,我还来不及做!
但是我和她口中的第三者有区别吗?
如果没有大雨的阻拦,我可能已经见到赵汉了,做了对不起他妻子的事情,我和她唯一的区别就是我没有贪图赵汉的家产,没有怀赵汉的孩子。
可我想做的事情和插足陈伶家庭的第三者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区别。
我们都很贪婪,我贪婪的是男人,而她贪婪的是金钱。
相比之下我更像一个婊子,用清高伪装自己,用借口去做伤害另外一个无辜女人的事情。
做个女人好难!做个守规矩的女人更难!
“我诅咒每一个偷情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应该下地狱,她们应该经历世上最残酷的刑罚,然后带着痛苦下地狱,永不超生。”
我突然觉得她很可怕,她的眼睛像镜子一样映衬出浑浊的我,同时她用最激烈的诅咒化成一道黄符贴在我的额头,时刻提醒我遵守妇道。
我急忙合上妈妈的日记本,陈伶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她可能随身携带了一把刀,像一个判官审视着世间所有试图违反婚姻法的男女。
可怜我的妈妈,在难以抉择的关头,碰到了一个女判官。
寄居在宾馆的日子很快,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三天了,这三天我无所事事,除了看风就是赏雨,还要兼职给陈伶录视频,她的每一首歌唱尽了爱情。
雨水已经洗净夏风的温度,阵阵清凉扑面而来,随之还有山洪散发的难以名状的发酵味道。
陈伶明明有强烈的表达**,但却从不主动和人搭讪。
我问她有没有后悔选择那个男人?
她却像盯着怪物一样看我,“你什么意思?”
担心引起陈伶误会,造成不必要的祸端,我急忙摆手道歉。
她抻了抻自己的脖颈,
“我想,我是离婚群体里过的最好的代表,我没见过比我过的更好的女人了。我前夫和女人总会得到报应的。”
说罢扬长而去。
我再没主动和陈伶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