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内的空气凝固了。林卫东、李法医、郝二,甚至早已知情的周世尧,此刻都屏住呼吸,目光聚焦在苏晚略显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是的,听说林卫东和苏晚见面了,李法医也匆匆赶了过来。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映照着她眼中复杂的光影。
“林队长听说过克隆技术么?”苏晚轻声问道,语气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林卫东下意识地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茶杯边缘。这种事对他而言,只存在于好莱坞大片和科幻小说里,是那些顶级富豪圈子里偶尔流传的、真假难辨的都市传说。真实的?他接触过最前沿的刑侦技术,也没听说过哪个国家的警方能用上这个。那是属于另一个遥远世界的东西。
苏晚似乎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嘴角牵起一抹带着苦涩的自嘲。“我本来也以为,它只存在于电影里。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从培养皿里走出来……这太荒谬了。”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越回了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直到我自己躺在A市中心医院的病床上,日复一日,除了面对身体的痛苦,就是应付无尽的债务电话。”
“那时候我压力太大了,真的太大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张建明像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他把我的工资、我父母的积蓄、甚至我以个人名义借的贷款全部吸走,转头却又在所有人面前扮演情深义重的丈夫。我娘家拼尽全力帮我填补了一部分窟窿,可剩下的数字……我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每次电话响起,我都心惊肉跳,不知道是下一个债主,还是医院催缴费用的通知。”
房间里静得能听到茶水烧开的细微声响。周世尧的脸色铁青,下颌线紧绷,捏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底翻涌着悔恨与暴怒交织的火焰,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去将那个伪装多年的伪君子撕碎。
苏晚没有看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偶然从几个喜欢闲聊的小护士那里听说,医院内部有个非常隐秘的、受外部资本资助的尖端生物科研项目,正在秘密募集特殊志愿者。项目内容语焉不详,但条件极其苛刻,费用……更是天文数字,根本不是普通人能想象的。”
“我当时万念俱灰。”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暖意,只有被逼到悬崖边的麻木,“彩票,安眠药。这是我用最后一点钱买的两样东西。很讽刺,对吧?一张代表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生’,一瓶代表确定的‘死’。我把它们放在床头,想着等下一次催债电话打来,就做个了断。”
“然后呢?”李法医忍不住追问,他作为法医的理性思维正在与眼前这个超现实的故事激烈碰撞。
“然后,”苏晚的眼神微微亮了一下,带着一种命运弄人的恍惚,“老天爷跟我开了个玩笑,它把那张写着‘生’的纸条,塞进了我手里。”她深吸一口气,“我中了。不是小奖,是一笔足以让我还清所有债务、甚至还能剩下很多的巨奖。”
“我谁也没告诉,用最快的方式匿名兑了奖。还清每一笔债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在赎罪,赎我这些年引狼入室的罪,赎我连累父母的罪。”她的语气渐渐变得冷静,甚至带上一丝决绝,“债还清了,可我知道,只要‘苏晚’这个人还活着,只要还顶着‘张建明妻子’这个身份,噩梦就永远不会结束。他会像水蛭一样再次吸附上来,直到把我、把我的家人再次吸干。”
“所以,我想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科研项目。”苏晚的目光重新聚焦,看向林卫东,“我用奖金的一部分,加上……用了一些方法,终于接触到了项目负责人。那不是普通的医学实验,林队长。他们研究的是……‘短期全功能生物复制体’,或者说,就是你们理解的,有严重缺陷和限制的克隆技术。”
林卫东感到喉咙发干:“他们同意了?”
“一开始没有。他们需要的是患有绝症、自愿为科学献身,同时又能支付巨额费用的志愿者。我不符合第一条。”苏晚平静地叙述,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所以,我‘制造’了符合的条件。我在医院‘几次三番’试图结束生命,留下了完整的医疗记录和精神评估报告。我让他们相信,我本身就是一个行走的悲剧,一个对生命毫无眷恋、愿意为这项可能改变未来的技术充当试验品的绝望个体。”
“最终,他们同意了。但负责人明确告诉我,技术极不成熟,远非电影里那样完美。第一代复制体……他们称之为‘Alpha型’,外观勉强相似,但肢体协调性极差,像拙劣的蜡像,无法进行复杂活动,甚至无法流畅对话,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出现了严重的细胞崩解迹象。”
李法医的专业神经被触动了:“细胞稳定性问题?是端粒缩短异常,还是表观遗传调控失败?”
苏晚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李法医懂这个?他们当时说的很复杂,大概意思就是……复制出的细胞‘太老了’,从诞生那一刻起,就带着接近极限的衰老时钟,并且记忆植入和神经映射极不稳定。简单说,那只是个会喘气的皮囊。”
“项目组没有放弃,投入了更多资源迭代。Beta型改进了外观仿真度,但情感模块一片空白,像个精致的娃娃;Gamma型尝试了新的记忆灌输协议,却导致复制体陷入逻辑混乱和妄想……直到第四代、第五代。”苏晚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混合着巨大代价和一丝成功的复杂情绪,“他们称之为‘Delta型’,也是最终用于我的‘蝉蜕计划’的版本。”
“Delta型复制体,拥有我预先提供的记忆包塑造的基础人格和行为模式,外观相似度达到99%以上,能够处理日常对话和完成预设的简单行为序列。但是,它有两个致命的、无法克服的缺陷。”苏晚竖起两根手指,“第一,它的理论最长存活时间,只有七天。从激活起,倒计时就开始,七天后,所有生命维持系统会不可逆地衰竭。第二,它无法进行复杂的创造性思维和应对计划外的突发情况,它的所有行动,必须基于我提前设定好的、详细的‘剧本’。”
周世尧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所以,那场雪夜的车内‘安详死亡’,就是剧本的终点?”
苏晚点了点头,窗外的夜色似乎更浓了。“是的。那是我能为‘苏晚’这个身份,设计的最体面、最不引人怀疑的退场方式。不需要凶手,不需要挣扎,就像一片雪花静静融化。克隆体生命终结时,会自然呈现类似于深度睡眠然后安详停止呼吸的状态,以当时的法医检验条件……如果不做非常深入的分子生物学层面的尸检,很难发现异常。”她看向李法医,“李法医,您当时察觉的‘安详’,其实就是生命程序自然终止的外在表现。”
李法医回想起现场那个“安详”到诡异的死者,心中豁然开朗,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寒意。这不仅仅是一个杀人案或失踪案,这是一个女人,用最前沿也最冷酷的科技,为自己策划的一场金蝉脱壳。
“所有的细节都必须精确。”苏晚继续道,“我提前很久开始铺垫和娘家的‘矛盾’,为最后的‘失联’和‘伤心欲绝’做准备。我计算好了张建明每周带我去A市的固定行程,那是我唯一能长时间离开他视线、安排‘交接’的机会。在最后那次去医院前,我秘密激活了克隆体,用将近一天的时间,像教婴儿一样,带它熟悉我们的家、我的说话方式、甚至如何应对张建明和我婆婆。然后,在我该去‘治疗’的那天,真正的我带着早已准备好的行李和新的身份,消失在前往医院的路上。而克隆体‘苏晚’,则拿着我留下的车钥匙和写好的‘日程表’,坐进了驾驶座,开始了它七天的倒计时表演。”
林卫东感到一阵眩晕。他办过无数案子,见过各种匪夷所思的犯罪手法,但从未想过,真相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展开。这不是谋杀,这是一场精心到极致的自我湮灭仪式。
“那孩子呢?”林卫东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的儿子,他在哪里?克隆体不可能带着一个孩子完成这么复杂的计划。”
苏晚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属于母亲的柔和与坚定,但眼神深处依然带着一丝难以磨灭的痛楚。“孩子……”她轻声说,“是这场计划里,我唯一的不确定,也是我必须首先确保绝对安全的部分。他不在克隆体身边,从一开始就不在。”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激起更多疑问的涟漪。孩子去了哪里?这个庞大的、孤独的“蝉蜕计划”,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细节?林卫东和李法医知道,苏晚的讲述,仅仅揭开了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