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无知

原本在敦伦之际,妻子是不该有任何表情的。

她该直挺挺的,如同案板上的死鹅那样平躺着,毫无反应地等待丈夫结束。

男女均要克制着规避其间欢愉,所作所为不过是为天主繁衍子民。

公爵大人显然不打算履行这种不成文的规定。

她疼痛时欢笑,流泪时索吻,紧拥着她的爱人,赞美他的体贴与放肆。

也许其间会抽离着一两秒,凝视那张十七岁的,俊朗又失控的脸庞,思索些不该有的心绪。

埃莉诺想,她的确很喜欢现在的路易。

这一世的他,由于被阅历修养都远高于自己的妻子所引导,不仅保留着少年人的纯净明朗,也许还能褪掉那股陈腐的刻板气味,逐步蜕变成温柔可靠的男人。

她会毫不客气地享用他的年轻身体,纵容着对方迷恋与依赖逐步加深,再在必要时刻干净利落地脱身——就像男人们对漂亮少女做的那样。

两个女儿的出世会完全毁掉这场看似圆满的婚姻。

少年的脊背上还散漫着汗意,因为筋疲力竭已经睡熟。

月光下,被褥散乱,他的腰肢如雪山峡谷般的冷白纵深。

埃莉诺凝神看着,在其间落下爱怜又饱含欲念的吻。

燥热的情意在渴望触碰权力时再次冷却。

她必须生两个女儿。

这场婚姻至少会持续十一年。

当路易逐渐变作暴躁烦乱的中年人时,亨利也终于会从稚嫩孩童变作少年,荣升她的第二任丈夫。

夜风吹拂,她的指腹拂过路易的长发,漫不经心地为他理到耳后。

爱与算计并不冲突。

不可知的危险是……如果这一世,她生的是儿子怎么办?

埃莉诺气息微敛,短暂地陷入窒息般的状态里。

那会是最恐怖的信号。

她觉得这念头荒谬好笑,毕竟所有的王后都渴望诞下一个又一个大胖小子,然后仿佛自己是举世功臣那样,得意洋洋地守好自己的宝座。

可她必须走截然相反的道路。

一旦皇子平安降生,丈夫只会赞美她作为妻子的美德,教会也再无从置喙,把本就不存在的族亲血缘抛之脑后,这场婚姻会固若金汤。

女儿,她必须要生下女儿。

埃莉诺轻抚小腹,无声地祈求天意的眷顾。

她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有所改变。

这一世,她保住了领主的身份,没有再纵容阿基坦公国拱手让人。

哪怕王公贵族们明面上都不予苟同,但路易会答应她。

他一步又一步的退让,连爱意都呢喃着倾诉了许多遍。

她无法掌控自己会怀上什么孩子。

但最后,从助产士怀中抱出去的,必须是个女孩。

领主流露出母狮般的冷漠神色。

她这一生会有许多个孩子,即便与国王生下两个男孩,也可以为了长久打算,唤人秘密送出宫外,和民间的女婴调换。

——弃婴在夜晚几乎随处可拾,台伯河上尽是漂浮的无辜魂灵。

她仍会无所保留地为她们夺取一切,以至于动摇这个国家的王法,让她们也足够争夺最高的冠冕。

翌日,宴会继续,宾客们狂欢不断。

新婚夫妇一早便去晨祷了。

他们做了初步的忏悔,毕竟昨晚做了些不得体的事情。

路易原本打算在这里停留更久,至少一整天。

他习惯了漫长的自省,以及花大量时间在教堂清修,以表达对圣主的虔诚。

但他的妻子仅是略作祝祷,起身与主教寒暄,随即便准备离开了。

“你要去哪?”他下意识道。

“回宫处理政务。”她似乎并没有听出丈夫意在挽留,“我要与勃艮第公爵聊聊贸易,还有很多公文没有批复。”

路易皱眉道:“你留给天主的时间一直这么少吗。”

“我留给子民的时间永远更多。“她说,“这便是我们践行圣训最好的方式。”

路易倏然一怔。

他本能觉得她的话是对的。

从小到大,他只被教导如何做一个优秀的信徒,但无论是父亲路易六世,还是修道院的叙热,任何人都从未对他这样说。

他的父亲喜好盛宴与狂欢,从记事起,那些苦修的僧侣才是他学习美德的最佳人选。

可是来到阿基坦以后,许多习以为常的认知在无形之中被动摇。

阿基坦的人民是饱足又幸福的。

不同于灰败落后的巴黎,这里的街道上很少能看见乞儿与流浪汉,人们都有自己忙碌不休的产业,哪怕是一间鱼铺。

人们看到埃莉诺时,都会自发地尊敬她,如同见到纯净神意的化身。

他仍跪在神像前,但妻子已经要走远了。

路易深呼吸一口气,想起自己还有财政报告没有批阅,终于忍着不安站了起来,思索着该如何请退,仍有羞赧。

波尔多主教温和宽恕道:“去吧。主永远与你同在。”

少年疾步离开。

这无疑是个很不错的征兆。埃莉诺想。

上一世,他圆房后忏悔了整整三天,简直像朵戴着皇冠的蘑菇。

整个上午都很忙碌,她独自留在书房里,没有与新婚丈夫亲昵的半分心思。

直到听见远处的喧哗车马声,埃莉诺才揉着鼻梁,放松些许。

从弩手宫的最高处望去,看见去巴黎的车队已经开始集结了。

侍从们在搬运着属于她的贵重行李,准备在数天宴饮后结束启程北方。

她事不关己地想着,再有几日,路易六世的死讯就该传来了。

那位老国王会被熏鸡撑死,去天堂看望自己被猪撞死的长子。

倏然之间,公爵指节一紧,想到更为玄妙的方法。

这件事还有更大的发挥余地。

正思索着,身后传来妮拉的轻快呼唤。

“姐姐!”

小姑娘穿得更正式了一些,但发辫仍然编着薰衣草花穗,像极了传说里的可爱仙子。

埃莉诺温声转身,妮拉抱着满怀的绿菟葵脚步一顿,问:“您不开心吗……是国王对你不好?”

埃莉诺有些意外。

“为什么会这样问?”

“您虽然在笑,但是看起来……很疲惫。”妮拉说,“我以为新婚妻子会像教会说的那样,迎来喜悦的新生。”

埃莉诺揉了揉她的头发。

“搬去巴黎实在太麻烦了,我刚才情绪不好,也是想起昨晚宴会时听到的一个故事。”

公爵没有立刻往后讲,而是接过妹妹怀中的翠玉色花束,示意侍女拿来桃心金剪。

它看起来像大朵的圆润睡莲花,绿得通透水润,花茎上的尖刺已经被小心剪除。

“这是我从修道院抱来的,”妮拉今天很早就去和修女们一起酿酒了,她活力四射,并不觉得做这些事会有**份,“卡特琳院长特意和我说,受到绿菟葵祝福的人,会理智、冷静,像它的尖刺一样锐利——但也要小心汁液的毒。”

她们坐在长桌上修剪花叶,考虑着怎样摆放才会更美观。

妮拉忽然想起来刚才的话头。

“宴会上,你听到什么故事?”她不禁抱怨起来,“我昨晚都没顾上跳舞,光是后厨和前庭的宴饮就让能让人忙个不停,但这些事确实比听那些贵族们的恭维有意思!”

埃莉诺夸奖着她的成长,回忆片刻,说:“昨晚,巴黎的客人们讨论起一个智者,阿伯拉尔。”

“他擅长辩论,在哲学、神学方面造诣很深。贵族们对他深感钦佩,委托他做家庭教师。”

“年近四十岁的他,与他十七岁的学生爱洛漪丝陷入热烈的师生恋,最终让她未婚先孕。”

妮拉发出短促的惊叹。

埃莉诺表情未变,说:“爱洛漪丝不愿影响他的前途,拒绝与他成婚。”

“她的家人怒不可遏,在某个深夜里,派仆从把这男人给阉了。”

“……阉了?”

剪刀脆响一声,很是应景。

“故事并没有结束。”

“阿贝拉尔声名狼藉,之前十几年在破败的小修道院里当着院长。”

“至于那个女孩,爱洛漪丝,她去了修道院,从此开始漫长的苦修。”

埃莉诺顿了一下,随口道:“那女孩原本凭借自己数年的辛苦付出,成了偏安一隅的女院长,不过,在婚宴上,有人议论着说,叙热又骗走了她的修道院,让这个女人无家可归,到处流浪。”

“阿贝拉尔不得不把他的那间乡下的小修道院送给她,他最近刚到巴黎,靠教书另谋生路。”

妮拉几乎忘了自己是来找姐姐插花的。

她握着剪刀,听得全神贯注:“贵族们是怎么说的?”

“有人在关心那个私生子的命运,也有人在赞扬他们的爱情。”

埃莉诺露出复杂的表情。

“你想了解吗?”

妮拉听得正入迷,立刻拜托她讲述更多。

公爵唤来侍女,取来满世界乱飞的相关抄本。

如同在读骑士小说一样,埃莉诺脖颈上泛着薄红,片刻才读出其中字句。

“这个男人在信里,对他的朋友是这样说的。”

“我们假装在学习,可是所有时间都用来谈情说爱,我们不放过这渴望已久且来之不易的分分秒秒。我们更多地谈论爱情,而不是谈论摊开在面前的书,我们接吻的时间远远多于我们学习的时间。”

“我们的双手很少抚摸书,更多的是在抚摸彼此的胸口。”

“我们对这些快乐的无知使我们更乐意去追求它们,以至于我们对彼此的饥渴从来没有停息过。”

姐妹两都有些面红耳赤,同时看向空无一人的窗外。

女骑士在远处执勤,无人会听见这些禁忌的话语。

“两年后,在修道院苦修的爱洛漪丝看到这封信的抄本,立刻予以回信。”

“……我只要你这个人,不要婚姻,不要财产,我只要你。”

“妻子的称谓也许更庄重或更有价值,但我更喜欢的词永远是爱人,要是你同意的话,情妇和娼妓也可以。我相信,为了你,我越使自己显得卑微,我就越能使你高兴,对你声明造成的伤害也就越小。”

埃莉诺不欲读完这些抄本,转手把纸笺都扔去了壁炉里,冷汗涔涔。

她的妹妹上一世处境更加可怕,堪称疯狂地迷恋着那个已婚的老伯爵——他比她大三十五岁!

“你会怎么想?”

“……他们已经承受了应有的惩罚。”妮拉听得有些难过,“也许这种爱情很伟大,我只感觉太过疯狂。”

“他们的私生子会孤苦伶仃地长大,”埃莉诺说,“人们都快忘了,故事的最初,只是一个贵族,希望他的侄女年少时饱读诗书,富足美好地过完一生。”

妮拉突然放下了剪刀。

“叙热?”

她昨晚在宾客名单里看到过这个名字。

看向姐姐时,妮拉的声音有点慌乱。

“您刚才说,骗走她修道院的那个人,也叫叙热?”

埃莉诺颔首说:“嗯,也是教诲我丈夫长大的,修道院院长,叙热。”

妮拉很是愤怒:“圣灵在上,我昨晚还碰见了这个大骗子,问候他晚餐是否合胃口!”

埃莉诺沉默片刻,说:“但是妮拉,叙热院长……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好人。”

他执拗,古板,很多时候都让人讨厌。

但无论是对路易,还是对法兰西,叙热都更像一个仁慈尽职的父亲。

妮拉听得有些糊涂,但她对法国来的客人们本就不熟悉。

她没有多问,反而又想起什么,重复道:“刚才那封信上说,‘我们对这些快乐的无知’,是什么意思?”

埃莉诺犹豫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却听见年幼的妹妹说:“有一位教士,也曾劝说我撩起裙子,听他教授这些快乐。”

“许多人都听过教士们这么说。”

*下一章女主要狠狠杀人了耶耶耶耶

*恋童癖还是都下地狱吧好吗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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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件内容摘取自历史真实资料

*阿伯拉尔与爱洛漪丝一说秘密结婚但不愿公开,另一说为女方为了让男方前途,坚决拒绝结婚

*叙热骗取爱洛漪丝的修道院名为阿让特伊(Argenteuil),阿拉贝尔转赠的修道院名为保惠师(Paraclete),

史料出自《骑士之爱与吟游诗人》,但中文互联网很难检索更多具体缘由。

根据猜测,阿伯拉尔因其激进的哲学观、宗教观广为树敌,其中便包括叙热。

爱洛漪丝最初所在的修道院可能依附于圣但尼修道院或其盟友,叙热可能以管理、整顿或合并等名义,收回或重新分配了该修道院的财产。

*台伯河是意大利的河流,但似乎因为溺婴过多广为人知

*以下内容仅是词条解释/资料引述,不代表作者本人解读及立场,无商业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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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参考资料:

(出处不详)

皮埃尔??阿贝拉(Pierre Abelard)出生于1079年,是那个时代法国重要的哲学大师,文艺复兴的先驱。1118年,他担任巴黎圣母院下属天主教学校的负责人期间,爱上他的学生爱洛漪丝(Heloise)。当时他将近40岁,而爱洛漪丝只有18岁。阿贝拉以辅导功课为名,与爱洛漪丝约会。很快,她就怀孕了。阿贝拉害怕事情败露,带着爱洛漪丝逃到了乡下,在那里爱洛漪丝生下了一个男婴。阿贝拉决定结婚,但是这件事传出去,会影响他的事业发展,所以只能秘密结婚,爱洛漪丝因为深爱他而同意了。

爱洛漪丝的叔叔是巴黎圣母院的大教士(Canon),她就居住在叔叔家。爱洛漪丝的叔叔对阿贝拉勾引他侄女非常生气,再得知他居然不愿公开结婚以后,更是怒不可遏。于是,他雇佣了两个流氓,进行报复。一天晚上,趁阿贝拉熟睡的时候,他们袭击了他,将他阉割了。

遭受了这样生理和心理上的巨大创伤,阿贝拉不得不在1119年出家当了僧侣,爱洛漪丝也按照他的安排当了修女。就这样,两人有将近十年没有联系。

大约在1130年左右,阿贝拉给他的朋友写了一封著名的长信,叙述了自己的一生,劝慰他的朋友,不要太在意自己的遭遇,和他比起来,后者还是幸运的。这封信极长,实际上是一个中等篇幅的自传。信的题目就叫《我的灾难人生》(Peter Abelard:The Story of My Misfortunes)。信中他这样叙述与爱洛漪丝的相爱过程:

我们假装在学习,可是所有时间都用来谈情说爱,我们不放过这渴望已久且来之不易的分分秒秒。我们更多的谈论爱情,而不是谈论摊开在面前的书;我们接吻的时间远远多于我们学习的时间。我们的双手很少抚摸书,更多的是在抚摸彼此的胸口。将我们的双眼拉在一起的是爱情,而不是书里的课文。为了避免引起怀疑,我们有时会有一些争执,但是那是出于爱,而不是出于不满;它们不代表愤怒,而是代表了一种最甜蜜的温柔。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们一起探索了爱情世界中的角角落落,如果爱情本身还存在未知的部分的话,那么我们就去发现它。我们对这些快乐的无知使我们更乐意去追求它们,以至我们对彼此的饥渴从来没有停息过。

1132年,爱洛漪丝看到了这封信的一个抄本。她不禁心潮起伏,拿起笔给阿贝拉写了一封信。信里表达了她现在对阿贝拉、对她们的爱情的一些想法。她写道:

亲爱的,就像全世界都知道一样,你一定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知道(如果你不再爱我)这对我不啻是一种最深的背叛和最残忍的打击,我失去了你,就好像失去了我自己一样;你也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失去你更让我难过了。悲伤越大,就越需要安慰,只有你才能给我安慰;你是我悲伤的唯一原因,只有你才有安慰我的力量。悲伤、欢笑和安慰,这些你都可以带给我;你对我有巨大的亏欠,尤其是一直以来我无条件的服从了你的所有要求,以至我没有力量在任何事情上反对你,我在你的命令中只找到了摧毁我自己的力量。说来奇怪,我甚至使我的爱变成了一种疯狂,我已经丧失了复原的希望了,这恰恰是我最需要的。只要你一有要求,我立刻就改变自己的服装和思想,只为了证明你既是我身体、也是我意识的拥有者。

上帝知道,除了你这个人以外,我并不寻求从你身上得到其他东西;我只要你这个人,其他都不要。我不要婚姻,不要财产,你知道它们不会带给我快乐和满足,我只要你。妻子的称谓也许更庄重或者更有价值,但是我更喜欢的词永远是爱人,要是你同意的话,情妇和娼妓也可以。我相信为了你,我越使自己显得卑微,我就越能使你高兴,对你声名造成的伤害也就越小。在那封你写给朋友的信中,你并没有忘记我们的过去;你复述了一些我劝阻你不要进行一场不明智的婚姻的理由。但是,你没有说我的其他想法,我宁愿爱情不愿婚姻,宁愿自由不愿束缚。上帝作证,如果国王愿意娶我,并且让我永久拥有天下的一切,那么对我来说,更珍贵更荣耀的不是成为他的皇后,而是成为你的情妇。

收到信后,阿贝拉给爱洛漪丝写了一封克制的回信。由此,他们一共通了七封信。这些信叙述的不仅仅是个人关系,而是一系列内容广泛的文学读物。总的来说,它们是关于爱情、婚姻、精神世界的哲学对话。自从被传抄出去之后,将近900年来,对它们的阅读兴趣从来没有消失过。

虽然爱洛漪丝依然狂热的爱着阿贝拉,并通过那些著名的书信进行了毫无掩饰、**直白、深入灵魂的表达,甚至其中很多言语观念(如以上引用的部分)可以说即使放到现代社会,都是很难为主流社会中稍微保守的观念所接受的,但是爱洛漪丝和阿贝拉之间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都把自己的余生忠诚地奉献给了上帝,最后都死在了修道院里。阿贝拉死于1142年,爱洛漪丝死于1164年。死后这一对苦命鸳鸯终于团聚在一起,两人的墓地至今保存在法国的特鲁瓦市(Troyes)。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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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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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心玫瑰埃莉诺
连载中青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