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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清狂》精彩片段
是清狂一汪直是个被宠大的宦官。宠和宦官两个词放在一起挺匪夷所思,但这是个事实。他被籍没入宫那年四岁,被分在昭德宫,小小的一只,粉雕玉琢,别人都跪下了,他兀自左顾右盼,还没等管教宦官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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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清狂
一
汪直是个被宠大的宦官。
宠和宦官两个词放在一起挺匪夷所思,但这是个事实。
他被籍没入宫那年四岁,被分在昭德宫,小小的一只,粉雕玉琢,别人都跪下了,他兀自左顾右盼,还没等管教宦官呵斥,就被从人堆里抱起来,他抬头朝上看,是个妇人,衣着华贵,面貌朴实,胖胖的,看着三十多岁,不知怎的,就让他想起了娘。
他抓着妇人身上的霞帔清清脆脆唤了声“娘!”
周围所有人骇倒,那妇人瞪大眼睛,看了看他,他又叫了一声,看夫人不应,便带着股娇惯大的孩子才有的蛮劲儿踢了一脚妇人,又不满又撒娇地唤了一声。
周围人都拿看死人的眼神看他了。
妇人眼里却有泪光泛起来,一把把他抱紧,颤着声应了一句,“哎!”
从此,他一个因为本族叛乱,而被阉割入宫的异族幼童,成了大明昭德宫的二主子——那妇人当然不是他娘,她是昭德宫的主人,大明成化帝的万贵妃,他一生唯一挚爱的女人。
就在汪直入宫前的五个月,万贵妃和皇帝刚刚失去了他们第一个孩子。
而已经三十七岁的万贵妃很清楚,这大概也是她最后一个孩子了。
那孩子结实得很,已经能扶着她的手颤巍巍站起来了,会唤爹和娘,像个小牛犊子,然后就没了,消失得像是冬天里呼出的一口气一般轻易。
她不会再有孩子了。
万贵妃抱紧膝上的汪直,小孩儿嫌热,不要她抱着,她无奈松手,成化帝从外头进来,他一头撞在皇帝腿上,被皇帝拎起来,皇帝此时尚是个少年多过一个成人,却老气横秋地问他今儿读了什么书,乖不乖,早上让你背的诗呢?汪直脾气倔,但却喜欢看书,乖乖背了,皇帝挺高兴,胡噜了几下他毛茸茸的脑袋,从袖子里掏出几颗荔枝给他。
荔枝在京城是稀罕物,在他老家广西可不是,他捧着荔枝搁在冰鉴盒子里,费着老大力气端着盒子重又跑回万贵妃身前,跟她说,娘娘,这是米枝!最好吃的荔枝呢!这几颗好得很,冰上才好吃,你怕热,吃了能舒服些。
皇帝说,这小东西还是好的。说完,他忽然叹了口气。
旁边宫女想伸手,万贵妃不让,亲手珍而重之地把冰鉴捧在一旁,重又要把他抱回来,小孩警惕地往后一跳,拉住皇帝袍子,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万贵妃,“爷爷,我要骑马,你答应过我的,说我今天背了诗就带我去骑马。”
皇帝看着互相瞪着彼此的小孩和爱妃,笑出声,把小孩抱起来,“走咯~带你去骑马!”
万贵妃在俩人身后扬声,“你照看好他!别跌着了!”
他就这么被宠着长大了。
他也是除了万贵妃那个早逝的孩子之外,整个宫里皇帝唯一抱过的孩子——皇帝连皇太子都没有抱过。
那是皇帝的次子,贤妃生的孩子,早早立了太子,然后早早的便死了。
汪直入宫两年后出生的那个小皇子,在万贵妃的长子死去的那个月被立为太子,然后,两个月后,在万贵妃的长子出生的那个月,安静的死去了。
除了小太子的母亲,所有人看起来都不怎么悲伤。
皇帝给早夭的太子赐了个谥号,似乎早对这结局有所洞察,陪了柏贤妃几天,就又重回了昭德宫。而抱着汪直的万贵妃则安静地露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当时正晚膳时候,昭德宫里不讲究大桌看菜,也没什么食不语的破讲究,都是七八个皇帝最喜欢的菜,三个人亲亲热热一家人似的围在一桌吃。
他拿脑袋顶了顶万贵妃的下颌,头上帽子把她下巴上堆的肥肉扎疼,万贵妃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他腿上,怒目而视,“兔崽子!”
小孩今年刚七岁,正月里开蒙读书,夫子夸他聪明,皇帝一高兴,赐了他个九品官,小孩爱炫,就老爱戴着那顶特制的小官帽。他被拍了一巴掌也不闹,往上仰脸跟万贵妃说,我够不着,娘娘帮我夹。
看他指的是麻辣活兔,万贵妃脸一板,“你还吃,上次就吃了上火,第二天出了老大的疖子,忘啦?”
小孩拧,不,就要吃,万贵妃啪把筷子一放,皇帝赶紧打圆场,夹了一筷子杜仲汆鲤鱼到小孩碗里,汪直委委屈屈扒饭,万贵妃被他气得太阳穴的筋突突跳,但看他这么好看的孩子一脸委屈,就跟天下所有妈一样,心软了,跟宫女吩咐两句,晚上的时候,小孩多了一笼乳酥点心吃。
汪直一吃惊为天人,天天缠着要吃,万贵妃唤来御医,仔细问了,御医两股战战地答,乳酥滋补健身,小孩大人吃了都好。
万贵妃眼睛一亮。
从此皇帝和汪直每天都有乳酥吃。汪直吃得喜上眉梢,皇帝吃得生不如死。
两人打了商量,皇帝那份归小孩,但要送小孩一把好刀。
两人击掌为誓:成交。
昭德宫这厢喜乐融融,而偌大后宫,却再没有孩子降生。
每日念叨皇帝衣服穿多穿少、把汪直抱在膝上不许他吃这不许他吃那,被气狠了就毫不留情拧他耳朵,像个寻常胖妈妈的万贵妃,在皇帝看不到的地方,阴狠地微笑。
汪直知道。但汪直无所谓。
他九岁那年,他从院子里练剑回来,万贵妃拉着他擦满头满脸的汗,忽然没头没脑问他,说你觉得娘娘坏么?
他想了想,说,让爷爷和娘娘难过的人才坏。
万贵妃把他抱进了怀里。
他也就这么长大了,在宫廷里备受宠爱,无拘无束。
十一岁的时候,他加了冠,成了成人,皇帝给了他正七品的官,摊开职官表让他选,万贵妃拧着他,让他选司礼监,他不,耳朵都快被拧掉了龇牙咧嘴也要选御马监。
万贵妃恨得捶他,说你选这个干吗!还嫌不够脏嘛!
他梗着脖子说男儿志在四方!我要建功立业!我要荡平辽东漠北!犁庭扫穴!
万贵妃差点又扑上来拧他。
皇帝继续打圆场,说你随他嘛,男孩子嘛,不都好个打打杀杀?
万贵妃气哼哼地在皇帝耳朵上也拧了一把。
一人一边,一大一小一起龇牙揉耳朵往出走的样子,凑得倒也齐齐整整。
然后汪直十二岁,个子蹿高,生了一副极其漂亮的少年容貌,阖宫的小姑娘都偷偷看他。
万贵妃皮笑肉不笑,打烂了一个偷偷给他送花的宫女,轻描淡写地拖出去烧了,转头对他说,我给你好好挑一个,你莫急。
宫里知人事的早,但他一来万贵妃看得牢,二来只喜欢读书练武,风月不看的,对这些事半懂不懂,不当回事也没啥兴趣,这番说辞就当耳旁风一般,嗯嗯敷衍两句就风一样跑出去玩,万贵妃在他身后骂,兔崽子你悠着点跑!老娘是老虎吗能吃了你怎的!
他权当没听到。
汪直跑到了后宫最偏僻的安乐堂。
他挺烦这地方,跟昭德宫的繁华富贵不一样,又破又脏还透着股暮气沉沉的死气,但他今天不知怎的,就跑到这儿来。
他沿着墙根溜达,然后就看到了一个小小身影,拖着一个桶,蹒蹒跚跚地往水井跟前走。
那是个小姑娘,看着跟他刚进宫的时候差不多大,极其瘦小的一个,身上一件素麻衣裳,手里桶子虽小,却几乎有她半个大,汪直瞅了瞅,纯粹觉得她跟耗子拖猫一样看着太费劲了,走上前,提起桶,结果小女孩一起被拎起来了。
汪直:“……”
小女孩:“……”
他晃晃,小女孩不撒手。他又晃了晃,小女孩还是不撒手。
最后小女孩看着快被他晃吐了,依旧顽强地抱着桶,坚定地对他说,“这是我的桶。”
坚定坚毅坚强。
一瞬间汪直都觉得自己正七品御马监主事不辞辛劳从昭德宫过来就为了抢她这个破木桶了。
因为这个场景太荒谬了,脾气一向暴躁的汪直居然很耐心地跟她解释,“我只是想帮你打水。”
小女孩还是不松手,只眨眨眼,汪直看见她有一双漆黑得水晶一般的眸子,她摇头,“我没钱。”
他心内忽然一软。她没钱没权,就得自己拖着桶子来打水。
他就哄她,说我特别喜欢打水,宫里的水我都打遍了。这桶水你给我打,我就给你一包蜜饯当报酬好不好?
他自信满满,觉得乳酥和蜜饯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小东西肯定上钩。
他放下桶,小女孩也松了手,她有些愣愣地看他,巴掌大的脸精瘦,但是很好看,和汪直那种美貌不同,是很清的好看。
然后小女孩小心翼翼地问他,什么是蜜饯。
本就软的心,软得越发一塌糊涂。
他重又把桶拎起来,一手挽着小女孩,柔声道,那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又甜又软,还微微有些酸。
他形容得精彩,小女孩跟着吞口水,他走到井边,把桶吊上去,笨手笨脚地转辘轳,他问她叫什么,小女孩警惕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幼儿。
汪直觉得这名字无端透着股乖巧,点点头,把水汲上来,给她拎到安乐堂一处破败屋子门口,她说一会儿会有姨姨来帮他,他点点头,从怀里掏出蜜饯给她,小女孩馋得不行,还是轻轻推开,摇了摇头,说娘说过了,施恩不图报。
汪直被她逗笑了,心里暖融融地软着。
摸摸她枯黄的头发,转身走了出去。
很多很多年之后,汪直回想起来,都只能笑着叹息时机正巧。
若早些遇到,他保护不了那个孩子。
若晚些遇到,他会杀了那个孩子。
可就那么巧,在最好的时候,遇到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