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四房,子嗣最稀薄的便是林守业这二房。爱妻难产离世留下幼女,几乎是捧在手心长大的。
当初林见月闹着要嫁给那个什么王二郎他就不同意,不过是什么花宴上远远见了一面怎么就“情根深种两情相悦”了。吵着闹着非要嫁过去。
王家自然应承得爽快,王二郎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不知哪天就一命呜呼了。就这样还能有身份门第都相称,小娘子又貌美聪慧林家愿意结亲,王家人哪个不欢喜?至于从前京中那些对林家二姑娘“满身铜臭”的风言风语也不在乎了,林家上赶着定的亲,那样丰厚的嫁妆几乎白得。王家人想都没想便应承了这份婚事。
谁知定亲还没几月,婚期还未请好,王二郎便一命呜呼。林守业越想越觉得委屈,自己疼爱多年的女儿怎生这般执迷不悟,死了心眼定要与他王家做媳。连王二郎死了还要给他守寡!
他身上还穿着朝服,十分繁重。年轻时也是京中美男子的林守业因着这些日子日夜心忧,人都收了几份,鬓间还长出了几根白发,看得林见月心底一酸。终究还是让关心自己的人难过了。
“我儿委屈。”
林守业进了屋,看着女儿今日也憔悴不少,忍不住道:“那王郎有什么好的,本也没嫁过去,索性与王家退了亲,此后死生都不与他家相干。”
“爹爹与王大人同朝为官多年,难道还不知王家人秉性?”林见月柔声道:“王大人豁达,王夫人淳厚,日后也不会为难女儿的。”
“王家那老匹夫倒是还豁达,但那王夫人淳厚?听你大伯母说,此人不过是心有余而智不足,又无得力的人,这才打不成算盘罢。”林守业气得吹鼻子瞪眼,看着女儿这般低眉顺眼的模样,“你长这么大何时受过这等委屈,难不成真要与他家做寡妇?”
林见月也不回答,亲手给父亲斟了茶,“女儿倾慕王二郎,心甘情愿做他的妻。纵使地上不能相守,到了地下也好相伴,不至于孤独。”
林守业怔怔地看着女儿,在他心里还是以前那个牙牙学语的女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有了自己心爱的小郎君,还想跟他死生相守。“……你便如此铁了心要嫁,那王顺安有什么好的?才学外貌连你大哥都比不上,家世也比不上你大姐夫。那日不过草草见过一面,怎的就两人生死不离了?”
“爹爹拿大哥来与二郎比可就太欺负人了。二人都在国子监读书,可大哥才学出众,岂是常人能比的?”林见月转了头去,“至于家世,大姐姐嫁的是好,可也没见她有多幸福。”
林守业自知不尬出提这一茬,哼哼几声,“你便莫在此非议长姐了。”
“爹爹方才不也是在非议王家人么。”林见月毫不退让。
“爹爹理应知道女儿为何如此。当年娘生下女儿便去了,爹爹伤心欲绝这么多年都未续弦,女儿都看在眼里。爹爹对娘之心,难道还不懂女儿对王郎之心吗?”
“可你娘拼死将你生下,你大伯母又悉心教育你长大,不是教你与别家去做寡妇的!”林守业一时悲从中来。自己半生只此一女,只希望她平安顺遂。之前爱做生意便做了,小女儿家日后也是要学着管家的。谁知心越来越大,都不听长辈劝告自己以死相逼闹着结了亲。
“当初若不是你以死相逼,我断断不会允了这门婚事。”林守业一口饮尽了茶,却见女儿起身跪在地上,沉静道:“女儿愿做王郎的未亡人。父亲若不答应,女儿这便随王郎一同去了。”
林守业一口气堵在胸口没上来,憋得脸通红,最终还是服了软。
“罢了罢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是是非非错错对对,日后都是你自己的命。”林守业忙了一日,也累了。说罢也不看女儿跪地垂泪,起身便走。
林见月遥遥跪地磕了个头,眉眼间霎时一片清明。
知书知礼来扶她起身,她闭了闭眼,“累了,我去睡会儿。”
二女使相看一眼,彼此眼中都有担忧,但还是应声将姑娘扶到榻上。
林见月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睁着眼睛木然地想着从前的事。
恍然发现,世事沉浮,沧海桑田,她回到这个世界已有十余年。若不是那年遇到了郑宛,那个说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女子,用她回家的机会换了自己重生,只怕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至今不知那个所谓前世到底是大梦一场,还是真实经历的。一切都那么真实,但又仿佛只是虚妄。
桩桩件件,都能对上。
比如……原本是她闺中密友李暄妍的未婚夫婿王二郎在这一年年初病故,让原本那样娇俏的花朵般的女儿就这样凋零,背上了克夫的名头。
当时她自顾不暇,那时她在不久后也定了亲,任谁说都是件极好的婚事。忠义侯府周家的二公子,年纪相当,听说又是个洒脱性子,纵使文采上差点,但光是嫁入侯府,就已经是别的女子求都求不来的好亲事。
她当初只顾着自己将为人妇的羞涩与喜悦,忽视了正处于风口浪尖的李暄妍。
她嫁过去半年后,李家的大夫人,李暄妍的嫡亲嫂嫂难产而亡,一时流言纷飞。传言李家的姑娘命硬,克死母亲又克死未婚夫婿,如今还害得亲嫂子和未出世的小侄儿殒命。
那个娇俏明媚的少女就永远地留在了一个阴雨天,只留下了一份血书,和一具冰冷的,淌着血的躯体。
她闭上眼,似乎还能看到那个女孩在春日里向她招手,“快来呀,看我新绣的帕子,你若喜欢我便送你啦。”
林见月至今想起,心都被揪得疼,她好似喘不过气来在床上大口大口呼吸着,蜷着身子流泪。
她刚接受挚友自尽的噩耗,便又得知夫婿周秉义在外养的外室生了儿子,如今正在闹着要进府当姨娘。
林见月刚一嫁过去便知道周秉义绝不像外人说的那样好。他最爱面子,受不得半点忤逆,每当她劝他读书,周秉义便会愤起指着鼻子辱骂,那半年她多难听的话都听过了。
嫁过去的时候对丈夫自然是有期待的,可这一份期待就在时光中渐渐磨平了。周秉义不喜欢她这样文弱的性子,不喜欢她永远的端庄持重。
“无趣。”这就是周秉义给自己新婚妻子下的定语。
他还好色成性,在她嫁来之前便有好几个通房和一个庶女了,成亲后全部抬成姨娘。那半年一房一房地进新人,林见月这才醒悟:若不是他这般脾性,侯府少爷的好亲事哪里轮得到她一介从四品官家的女儿。
后来……
林见月每每想起都是钻心的疼,原以为这许多年过去,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可她做不到,也忘不掉。
后来那些更是……一朝贬作奴,十年不得翻身。直到她遇见郑宛,那个说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女子,用自己回家的机会换来了她重来一世。
重来的十几年,都是看似洒脱,实则心中百般煎熬。
林见月昏昏沉沉睡去,梦中似有洪水猛兽般,又梦魇了。
知书发觉不对,赶紧去时方发现自家姑娘的身子如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面色苍白,脸颊上都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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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胡氏起身,姣好的容貌一时扭曲。
冷哼道:“她倒真会算计。我是她亲婶婶,在林家自家的铺子里拿些东西还不成了?难道我便不是林家的主子了吗!”
四夫人刘氏嗤嗤笑道:“三嫂,你又不是头一日认识那丫头,也不知是疯魔了还是怎的,小姑娘家家的整日惹得一身铜臭味,整日都在算计,哪里有小姑娘样子。”
胡氏冷静下来,心里一时极为恼恨,竟叫刘氏这个刻薄的见着了她失态的样子。胡氏尽力维持住自己的情绪,柔弱道:“四弟妹,你也瞧见了,这丫头竟对婶母如此不客气,若是任由她这样下去,只怕王家人要责怪我们这些林家的长辈没有管教好姑娘了。”
刘氏冷笑道:“可不是,她娘去得早,竟这般没教养。好在马上便要出门子了,也张扬不了几日。到了婆家,谁还由着她这般作乱。”
胡氏摸着新到的蜀锦,浅笑道:“这料子是真好。”
锦绣跪在一旁瑟瑟发抖,胡氏面上虽然已经冷静下来,可只有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才知道,胡氏心中定是极为不喜。
她的好日子到头了。
可她不甘心,不过是凑趣说了几句闲话,她还年轻,马上就能升上一等丫鬟。她相貌也不错,若是得了胡氏的青睐,说不定还能当上二公子的妾……她只在夜里偷偷想过,但在这一刻,她的想法忽然无比强烈。
她咬咬牙,下定决心,跪倒在胡氏面前,磕了个头道:“夫人,奴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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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见月本就是想装病避开这几天的,如今却是结结实实病了几日,每闭上眼便是从前那些事,吃了不少大夫的方子都不加见效。最后竟是硬生生拖了半月才见好。
林见月看着床边的那块玉,眉头微皱。
这玉她认识,安国公薛家的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知礼见状,道:“这是安国公府送来的礼,听说是给姑娘来压灾的,老爷见这玉质地极好,便让我们挂在床头为姑娘辟邪呢。”
知书附和道:“是啊,说来也怪,姑娘前阵子噩梦连连,自从这玉挂上去后姑娘的身子便一日好过一日了,这玉定是极好的。”
薛家……林家与薛家向来没什么交情,在这个随手一抓都是四品官的京城,这样一个小小的林家怎么值得一品国公家记挂?
林见月道:“可还送了别的?”
知礼道:“倒是没别的了,安国公家就送来了这一块玉佩,奴还想着这不像堂堂国公府的手笔呢,略寒酸了些。”
进来端茶的春雨接道:“知礼姐姐说笑,国公府怎么会寒酸,你不看这玉多难得,咱林家的金玉坊都难寻这样的好东西呢。”
说得林见月颇有些心虚,忙转移了话题,“别的府送了些什么?”
知书笑道:“咱们林家生意大,老爷与朝中各位大人关系也融洽,听闻……这种事,都送了不少。要说最用心的,那还得是李小姐家送来的如意图,奴挂在小姐书房了,小姐若想看我马上为您取来。”
林见月摆摆手,“不用了,再看吧,收拾收拾,要去见见我的亲人们了。”
林家祠堂。
不知林守业是如何与林家族人说的,大伯母赵氏没有明显反对,但眼神中隐隐有些不赞同。大伯父林守成也坐在椅子上叹气。三夫人胡氏和四夫人刘氏二人对视一眼,没有作声。
林家大伯见状出来发话,“月儿休要胡说,不要再气你父亲了,这些日子你父亲为你上上下下操了多少心,你怎可这样胡闹。”
林见月梗着脖子,“大伯父,月儿没有胡闹,月儿认真的。”
她直起身,郑重道:“我与王家二郎情比金坚,他去了,要么我为他守寡,要么我也随他去,任谁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大房三妹妹林璐自幼黏着她,哪里见过这幅场景,吓得直哭,“二姐姐,你不要把生啊死啊的挂在嘴上好不好,我害怕……”
林见月只好俯身,“大伯父,您是族长,我是林家人。是生是死由您决定,您若不答应我从此守寡,那我便一头撞死在这里,不扰了各位叔伯们的清净。”
三夫人胡氏不作声,却拉了拉一旁四夫人的袖子,使了使眼色。
“月姐儿,你这是将大伯架到火上烤呢,哪有你这样的侄女。小小年纪把着家业不放不说,还整日为了情郎寻死觅活,说出去也不怕别惹笑话。”
四夫人刘氏眼见越说越难听,四叔冷哼一声算是终止了这个话题。
林见月接道:“四婶婶说的是,侄女也是这样想。侄女刚定亲,未婚夫婿便病故了,少不得一个克夫的名声,日后哪怕再说亲事也寻不到门当户对的了。与其日后到了婆家受他人轻视,还不如侄女现在便自我了断!”
大伯母赵氏是个软心肠的,见林见月心意已决,劝道:“你也松了口吧,我见侄女说的在理,日后再配人兴许只能找些门第低些的或是给那些鳏夫当继室,这不委屈了咱们林家的姑娘。林家也不是养不起一个姑娘……”
林守业气得吹鼻子瞪眼,但他也无法反驳。爱妻早逝,女儿大多由大嫂教导长大,大嫂身体弱,无法操持家事,却仍尽心尽力管教林见月。可以说赵氏便是林见月母亲一般,林守业多年尊敬大嫂,如今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胡氏终于憋不住了,“女子不嫁人还能做什么?好好在家相夫教子为夫家开枝散叶方为正道,月姐儿到底还未嫁,日后的婚事还好说,咱们林家这样大的一个家族,还怕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夫婿吗?月姐儿,莫要害怕。”
胡氏笑意盈盈,说得大伯父林守成心中一动,以他林家的门楣,总归还未出阁,不怕寻不到好亲事。
林璐眼见不好,还没开口便被自家哥哥林珏堵住了嘴,“三婶婶不必担忧,日后月儿的事我作为长兄不会不管,林家家大业大,不怕养不起一个姑娘。”
胡氏讪讪闭嘴,林见月斜斜地瞥了一眼她,见她绞着帕子,心中冷笑,胡氏的好算盘将要落空,她如何不着急?这些日子她病着,都是胡氏和四夫人刘氏管事,怎能让到手的鸭子再飞了呢?只怕恨不得立马将她发嫁出去才好。
林见月道:“爹爹,娘亲去世多年您都未再娶,难道还不懂我与王郎的情意吗?女儿出生时就有人说女儿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如今又背一个克夫的名声……”林见月低声啜泣道:“爹,女儿好苦啊!”
大伯父还想说话,便见林守业虚弱地摆摆手,“罢了罢了,我就是这个命了。随她去吧。”
说完眯了眯眼,径直出了屋子,原本读书人挺拔的背影瞬间苍老,这算是给林见月的婚事一锤定音。林守成见弟弟都这样说了,也不好多说什么,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她可以永远留在林家了。
胡氏心中愠怒,面上却还在维持镇定,笑道:“月姐儿日后便是人妇了,想来王家不是刻薄的,不会让你硬留在王家,日后还可以住在娘家,这是多好的事儿啊。”
赵氏不满地看了一眼胡氏,胡氏笑着闭嘴。
刘氏出门时低声道:“多好的事,丧门星,克母克夫。这样好的名声,咱们林家可供不起这尊大佛。”
“你……”林璐想要反驳,却被林珏拉住,林珏温柔摇了摇头,“你二姐姐的事刚处理完,后续还有许多事呢,莫要再生事,好好陪陪月儿。”
林见月感激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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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林见月的大名正式上了王家祠堂,成为了王家妇,内里如何不得而知,传言说王夫人十分心疼这个儿媳,让她日后都可留在娘家。
笑话,林家那么多嫁妆都用来填补王家的亏空,还不用真的养着一个不知脾性如何的儿媳妇,王家的人不偷着乐便不错了,病死的儿子还能有个媳妇,多好的交易。
林见月很满意这桩交易。她是生意人,只做自己觉得最划算的事。
她跪在祠堂,为亡母上香。
心中默念:娘,莫要怪女儿。女儿实在不想嫁人才如此行事,几次三番借娘的名头满足私欲是女儿的错,还求娘不要怪罪。
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前世浮沉,怎能让她相信世间真情?莫说嫁人,就是再让她看一眼那些人都让她觉得恶心。
后有脚步声传来,林守业默默站在身后,点燃了香。
“我知道你一直是个有主意的,如今遂了你的愿,日后想做什么,便去做吧。万事都有为父给你兜着。”
林见月不吃惊,父亲最了解自己的女儿,也许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女儿要出此下策,但他仍愿满足女儿的心愿。
林见月点点头,出去了,让爹爹与娘独处。
日后,她不仅仅是林家女儿,还是王府的二夫人。
也就意味着,她可以以妇人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不是一个小姑娘了。
天还下着雨,春雨举着伞跟在身后,林见月伸出手感受着带着泥土气息的潮湿,她的新生,也将在这个春日萌芽。
新生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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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