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无法衡量的价值

那次与昤熙在深秋夜路的短暂相遇,像一颗温暖的石子投入昤予沉寂的心湖,涟漪虽渐渐平复,却留下一丝持久的余温。弟弟的存在,让他紧绷的神经偶尔得以放松一刻,那份纯粹的依赖和关怀,是高三高压下难得的慰藉。

然而,现实的巨轮依旧沿着高考的轨道隆隆前行,不容半分喘息。就在第二次全市模拟考前一周,一个昤予等待了许久的机会骤然降临——一家颇具影响力的文学网站看中了他连载的小说,提出了版权合作的初步意向,但要求他在模考结束前,完成一个关键章节的修改和加更,以满足内部评估流程。

这是梦想敲响的门扉,声音清晰而急促。

一边是关乎未来前途的模考,另一边是可能奠定写作生涯的珍贵机会。昤予几乎没有犹豫,便将本就稀少的睡眠时间进一步压缩。深夜的宿舍,他的键盘敲击声比以往更加绵密急促,台灯亮到凌晨三四点成了常态。

习题册被暂时搁置,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和文稿。他的脸色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眼底的青黑愈发浓重,吞咽食物时偶尔会露出熟悉的、克制的艰难感,那是极度疲惫和压力下,厌食阴影的本能反扑。

岑拾将一切看在眼里。他沉默地将温水和新买的、更容易入口的营养软糖放在昤予手边,深夜时会起身强行关掉昤予的台灯几分钟,哑声说:“闭眼,十分钟。” 他甚至尝试在昤予对着屏幕眼神发直时,递过一个空瓶,瓶身上是“守夜人”举着一块写着“歇”字的简陋木牌,挡在埋头狂写的“荆棘藤”面前。

但这一次,昤予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嘴角勉强扯出一个表示领情的弧度,手指却未停歇。

模考前一晚,昤予几乎通宵未眠。天亮时,他灌下整整一瓶黑咖啡,眼睛里有血丝,却闪烁着一种完成目标后的、亢奋而虚脱的光。他交出了自己满意的稿子,却在走进模考考场时,感觉脚下发飘,大脑像被掏空后又塞满了棉花。

结果毫无悬念。

成绩公布那天,昤予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个刺眼的、排名大幅下滑的数字。那个数字像一盆冰水,将他连曰来的亢奋与疲惫彻底浇灭。周围是同学们或惊讶、或同情、或暗自庆幸的低语。他站在布告栏前,脸色白得吓人,手指冰凉,胃部开始熟悉的、痉挛般的抽紧。

岑拾第一时间看到了排名。他的眉头死死拧紧,下颌线绷得像铁。他没有说话,一把拉住昤予的手腕,力道有些重,近乎粗暴地将人从布告栏前拽开,一路沉默地拉回宿舍。

宿舍门“砰”地一声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岑拾松开手,转过身,胸膛微微起伏,眼神是昤予从未见过的沉郁和……愤怒。那不是对敌人的怒,而是一种混合着担忧、失望、无力感的灼热火焰。

“昤予,”他的声音低沉得吓人,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到底在想什么?”

昤予靠在门板上,垂着眼睑,避开他的视线,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倔强:“稿子……很重要。”

“比模考还重要?!比你的前途还重要?!” 岑拾的声音陡然拔高,打破了惯常的平静,像积压已久的火山终于爆发,“你看看你的脸色!你看看你的成绩!你拼命写出来的东西,能当饭吃吗?能让你考上想去的大学吗?!”

这话像一根尖刺,精准地扎中了昤予内心最深处的不安和恐惧。他猛地抬头,眼圈泛红,不是因为委屈,而是被戳破伪装后的狼狈和尖锐的反击:“你懂什么?!那不是‘东西’!那是我……那是我……” 他想说“那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光”,想说“那是我存在的意义”,但话语堵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哽咽般的喘息。

胃部的痉挛更厉害了,他下意识地用手按住了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岑拾看到他这个动作,眼神一颤,怒火仿佛被戳破了一个口子,流泻出更多的痛色。他上前一步,逼近昤予,目光死死锁住他:“是,我不懂!我不懂你那个世界有多好!我只知道你差点又把自己搞垮!我只看到你拿你的身体和成绩去赌!如果……如果……” 他哽了一下,似乎想到了那个暑假后昤予的状态,声音压抑得近乎嘶哑,“如果你再倒下去,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

他的质问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守护欲。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轻轻敲响了,外面传来昤熙小心翼翼的声音:“哥?岑拾哥?你们在里面吗?我……我听说模考成绩……”

昤熙的声音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宿舍内紧绷到极致的气氛。

昤予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红潮褪去一些,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空洞。他推开岑拾,伸手打开了门。

门外的昤熙看着哥哥苍白如纸的脸色和岑拾异常难看的表情,吓了一跳,嗫嚅着不敢说话。

昤予没有看弟弟,也没有再看岑拾,只是低声说:“我没事。” 然后侧身从昤熙身边走过,径直走向水房,脚步有些虚浮。

岑拾站在原地,拳头紧握,手背上青筋凸起。他看着昤予近乎逃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门口不知所措的昤熙,满腔的怒火和担忧无处发泄,最终狠狠一拳砸在了旁边的铁质床架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昤熙……”岑拾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内心的波动。

“岑拾哥哥?”昤熙双手扒在门框上探出头,小心翼翼,“我哥哥怎么了?”

岑拾还是感觉内心烦躁,只想把所有人都赶走,自己在宿舍里静一静。他只是咬了咬牙说道:“他被我骂了,要不你去问他去,现在先别烦我。”

“哦……”昤熙听话的向后退,顺带着把门带上,“岑拾哥哥不要生气啊……”说完,以及快的速度关上门,生怕岑拾一下子怒火没压住波及到自己。

昤予在水房里接了一杯水,甚至在接水的那一刻想着把整杯水泼在自己脸上。可是等他接完了这杯水,脑子里的思绪似乎又快要走了。

“为什么?我在想什么?我想要……出版文章……我想要赚钱……和以前一样。同时我需要的是……成绩……可以在未来让我考上好的大学……我会有更多的出路。可是我就想做这个,需要学历吗?”

此时的他感觉脑子一下变成浆糊,他感觉不到自己做这一切的意义了。他可能只是浪费了时间,并且还让自己的成绩下降。

“如果那个出版社的消息是假的呢?那我是不是就亏大了。”

“什么假的?我又开始胡思乱想。疑心病吗?”

昤予的胃部因为紧张焦虑而再次产生的不适感,将水房的门反锁,腿在这种情况下发软,撑着地面缓慢的蹲下去。

昤予的眼泪不受控制的从眼眶中涌出,“为什么啊?我多么垃圾……我是什么东西……”

极度疲惫和受挫时,思维可能更零碎、更跳跃。他甚至有些无意义的词语或画面闪回——岑拾生气的脸、深夜里手机屏幕的光、排名表上的数字。

昤予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脑子里的东西杂乱无章。想要放松自己,之前发生的种种,就会在脑子里回播。不想去思考任何事情,更加会胡思乱想。

每次的情绪有些低落的时候,就会想到以前,或许是同样的事情。“如果我选择了另一条路,会不会不一样呢?”

一直在脑海中设想,却只是虚无缥缈,他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只是会忍不住的想——那样该有多好。

他此刻只能坐在椅子上,抱着自己的头,看见自己的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地面,直到好几颗连在一起,成为一小片积水。“哈啊……哈啊……哈啊……”不停的大口喘气,伴随着轻轻的抽泣。

岑拾则是独自坐在自己的床位上,在这独处的时间里,怒意消散之后,心中更多的是心疼。

昤予写的那些东西他都读过,每一篇都是心思细腻。昤予可以找到一个事物各种各样的有趣;开玩笑也可能是一个谁都想不到的词语;做题的时候,更是有跳脱的思维。

这样的人,可能会更好的隐藏自己。同时,内心更加柔软,容易受伤,容易流泪。

这不是什么脆弱,只是故作坚强的人,会有的可爱的一面。

水房内,昤予的抽泣声渐渐低弱,只剩下压抑后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和偶尔控制不住的一声细小哽咽。他依旧抱着头,指尖深深陷进发丝,仿佛这样才能将自己从一片混沌和自厌中勉强锚定。眼泪在地上聚成的那一小片湿痕,在冰冷的白炽灯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门外,一片死寂。

昤予甚至以为岑拾早已离开,留下他一人消化这难堪的溃败。这种想法让他胃部的抽紧感再次袭来,比刚才更加冰冷和空旷。

就在他试图撑着椅子站起来,双腿却因为久蹲和情绪透支而酸软无力时——

嗒。

一声极轻的、仿佛是什么东西靠在门板上的细微响动传来。

不是敲门,不是呼喊。更像是有人极其疲惫地,将身体的重量,轻轻倚靠在了门的那一边。

昤予的身体瞬间僵住,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他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门板,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外面的景象。

门外再无声息。没有催促,没有道歉,没有进一步的动静。

只有一种沉默的、坚实的“存在感”,透过门板,无声无息地传递进来。

像冬夜里悄然覆盖大地的雪,冰冷,却带来了奇异的寂静和包裹感。

昤予眼中的酸涩再次汹涌袭来,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绝望的泪水。那是一种混杂了委屈、后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被接住了的酸软。

他知道了。岑拾在那里。

那个刚刚对他怒吼、质问他“到底在想什么”的人,那个他害怕面对的人,没有离开。他用一种最沉默、最笨拙,也最岑拾的方式,守在了门外。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水龙头没有拧紧,滴下一颗水珠,落在水池里,发出清晰的回响。

昤予慢慢松开了抱着头的手。他用手背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泪痕,皮肤被摩擦得生疼。他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依旧紊乱的呼吸和心跳。

然后,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支撑着发软的双腿,慢慢地站了起来。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他还是挪到了门边。

他的手放在冰凉的门锁上,指尖微微颤抖。反锁的钮“咔哒”一声轻响,被拧开。

他停顿了几秒,仿佛积蓄勇气,最终,轻轻拉开了门。

门外的景象映入眼帘。

岑拾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站着。他就地坐在了冰凉的水房地板上,背靠着对面的墙,长腿曲起,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头低垂着,看不清表情。听到开门声,他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岑拾的眼中没有了丝毫怒火,只剩下一种深切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他的嘴唇紧抿着,下颌线依旧紧绷,但那是一种承受着重压的紧绷,而非攻击性的坚硬。

昤予的眼睛红肿,脸色苍白,校服领口还被泪水浸湿了一小片,样子狼狈不堪。

两人都没有说话。

空气里只有水房滴答的水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宿舍楼喧哗。

岑拾的目光从昤予红肿的眼睛,落到他依旧按着胃部的手上,眼神几不可察地黯了一下。他沉默地、动作有些僵硬地站了起来,因为久坐,身形微微晃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朝昤予伸出了手。

那不是要拉他,也不是催促。那只手就那样摊开,停留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掌心向上,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和等待。

昤予看着那只手,又抬眼看看岑拾沉静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歉疚和心疼的眼睛。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将自己的手放上去,而是微微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回去了。”

说完,他率先低下头,迈开虚软的步子,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脚步依旧不稳,但不再是无依无靠的飘摇。

岑拾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缓缓收回。他没有丝毫被拒绝的恼怒,只是沉默地跟上,保持在昤予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一如既往。

但这一次,这道影子里,不再有愤怒和焦灼,只剩下沉沉的、决心要更小心守护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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韧梦
连载中昤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