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馆姬

馆姬公主司马娩,先帝与当今太后的长女,自幼备受恩宠。在她及笄之年,先帝将其许配给新贵太子太傅隋郅。馆姬公主本以为这是一段金玉良缘,然而却未曾想到,这段婚姻竟成了她命运的深渊。太子太傅隋郅,以其温文尔雅的气度和俊逸的外貌,成为建康城中无数女子的梦中情郎,馆姬公主也是其中一员。

她凭借权势,如愿嫁给了隋郅,然而婚后的生活却如冰霜,隋郅几乎不曾正眼看她。新婚之夜,隋郅便以公务为由宿于外院,此后更是常年不入内房。每逢节庆家宴,他亦总寻借口推脱,独留馆姬于空庭冷殿之中。她曾亲手绣制香囊赠予隋郅,却被他当面掷于地上,冷言道:“公主尊贵,何必屈尊劳作?”

更甚者,府中侍女若有与她亲近者,皆被隋郅寻机逐出,连贴身侍奉多年的乳母也被贬至浣衣局。她本以为只要自己付出真心,总有一天能打动隋郅,却没想到隋郅早已心有所属,那人正是她的妹妹——乾阳公主司马熹。

司马熹是霍贵妃之女,与馆姬公主并非同胞姐妹。当年,霍贵妃所出的四皇子与馆姬公主的亲弟弟太子,都是皇位的热门人选。馆姬公主与隋郅成婚,也有稳住陈郡隋氏这一强大助力之意。然而,她未曾料到的是,隋郅早已对司马熹暗生情愫,而自己的介入,更是让隋郅对她心生厌恶。

隋氏表面上支持太子,实则暗地里搜集太子谋反的证据,而那些所谓的证据,不过是隋氏伪造的谎言。太子最终被囚,皇后被废,馆姬公主也被隋郅一杯毒酒送上了不归路,成为他们权力斗争的垫脚石。她与弟弟之间的往来信件,也被隋郅利用,作为情报交给了四皇子。司马娩死后,灵魂在人间游荡了一年,亲眼目睹了四皇子登基,成为晋宪帝,年号昭熹,象征着他对司马熹的专宠,她的地位无比尊崇。

皇后高氏一族遭到灭顶之灾,唯有曾经支持太子的卫氏得以幸免,依旧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但势力已大不如前。在司马娩灵魂停留的那一年,太尉卫琯突然因病去世,从此由卫琯的庶弟卫玠接任太尉一职。隋氏则得到了丰厚的封赏,隋郅被封为长伯侯,虽仍保留太子太傅的头衔,但实际上已权倾朝野,地位如同太宰。

此后,她的世界便陷入了沉寂。当她再次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已化作一个幼小的身躯,纷繁复杂的记忆在脑海中与当下的现实交织融合。她终于明白,自己如今的身份是管氏的长女——管婠。

然而,心中总有一丝不甘,为何又一次让她投身于女儿身?若为男儿,她定能参与政事,与隋郅一决高下。可偏偏身为女子,即便前世贵为公主,也活得艰辛,一个普通官家不受宠的小姐,又怎能有自在的生活?这已是她死后的第三个年头,加上在世间停留的那一年,便是第四个年头了。她的母后和弟弟是否已转世为人?还是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这无尽的痛苦让她至今难以释怀,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境,梦醒时分,一切都回归原状。

她还未来得及细细思量,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风卷着雪花涌入屋内,她看到了管婠记忆中冯氏的面容。记忆中的冯氏是和善的,可经过她的重新解读,这份和善背后似乎隐藏着更多深意,那笑意从不达眼底,语气温软却总带着试探,每逢节令赏赐,她总“恰好”遗漏管娘应得的一份,却又在人前表现出格外的怜惜。她本能地感觉到,冯氏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那副慈和面目下,藏着算计与疏离,仿佛在耐心等待某个时机,将这不受宠的长女彻底边缘化,好为他人腾出位置。此刻,她的头脑依旧昏沉,她努力地睁开双眼,看见立在冯氏身后的刘氏和卢氏。

刘氏笑着问道:“婠姐儿,你现在感觉如何?要不要喝水?”她干涩的嘴唇微微翕动,死前那杯炽热的毒酒仿佛仍在口中,让她迫切地想要润泽喉咙,于是艰难地点了点头。刘氏立刻命人端来热茶,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那温热的茶水流淌过口中,她这才感觉自己真正地重获新生。外面的阳光并不刺眼,却也没有多少温度,管婠借着微弱的光线,环顾着这间狭小的屋子。

屋内不施丹垩,石壁以青灰石叠砌而成,纹理粗粝而质朴,岁月浸润之下,泛出幽幽润泽之光,似有古意氤氲。室中设一火塘,以铁条镶边,塘心炭火未熄,余烬微红,偶有松枝爆响,轻跃火星。

但见房中无寻常床榻几案之属,靠里墙处以整块厚杉木板垒叠为高台,形若寝阁,高出地面三尺许,以厚褥铺陈,上覆素麻织就的衾被,叠得齐整端方,一角压着一方靛蓝土布,绣以缠枝莲纹,针脚细密,榻下错落置蒲团数枚,围作半弧,正对火塘,旁立一矮足竹几,雕琢简朴,其上置一盏铜油灯,灯芯微烬,另有一只青釉陶盏,置于几畔,盏底余茶半痕,茶色沉褐,似已凉透多时。

管婠环顾这间愈发显得简陋的屋子,心中不禁涌起一丝凄凉。就在这时,冯氏缓缓踱步进来,指尖轻捻着绣金边的帕子,嘴角噙着一丝温婉笑意,语调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打破了沉默:“婠姐儿,你莫要责怪,如今你正因为犯错而处于禁闭之中,这并不是你原本的房间。”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管婠鬓角散落的发丝,动作亲昵,眼神却暗含审视,“你父亲这样做,不过是为了给御使看,其实他哪里舍得让你受苦呢?只是你切不可再如此鲁莽行事。”

她又顿了顿,微微俯身,目光与管婠平视,语气愈发柔和:“你愿意随他们去建康城吗?若是不愿,留在洛阳也无妨,我会待你如亲生女儿,绝不会亏待你。”

说罢,她直起身,指尖轻轻摩挲着帕子边缘,似在斟酌言辞,“若是想去建康城,那也无妨,毕竟那里是新的皇都,定比洛阳繁华。而且管氏虽不如王氏是名门望族,但你嫌弃这里也情有可原。只是到了建康城,你定要安分守己,不可再骄纵跋扈,否则又有谁能护你周全呢?”

随即又缓和神色,轻轻拍了拍管婠的手背,语重心长道:“不过也不急,等你母亲头七过了再走吧。即使再不愿意,也应当为她上一炷香,磕个头。”

她仰头望向窗外,眼尾微红,似有无限感慨,“唉,没想到王氏妹妹如此年轻就走了,留下你着实可怜。”冯氏说着,缓缓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动作轻缓,仿佛真被哀思浸透。

管婠听完冯氏的话,心中五味杂陈,几乎要晕厥过去。她虽在深宫中被人娇宠着长大,却并非愚笨之人。冯氏看似关心,实则每句话都暗藏陷阱等着她跳。的确,原身此时不过十岁,为何要遭受如此对待?况且小姑娘刚刚丧母,还未来得及缓口气,便要面对这些勾心斗角。她看向马氏,只见其眼角似有泪光:“阿母走之前叮嘱阿婠要回建康去,那里还有疼阿婠的老祖母,这样就不用受欺负了。冯阿母,你对阿婠也很好,阿婠舍不得你。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建康,还有弟弟和妹妹,这样我既能见到老祖母,也不用和你分开。王阿母走了,阿婠就只剩下冯阿母了。听说建康城那么远,阿婠有点害怕。洛阳城里的孩子们都讨厌阿婠,所以阿婠很不想待在这里,真不知道建康城那边会如何。”管婠小心翼翼地说着,她深谙卖惨之道,如今顶着孩子的身份,更是将这份技艺发挥得淋漓尽致。

冯氏明显感到一丝尴尬,心中暗忖这丫头何时变得如此伶俐。细思之下,她也明白,王氏的娇惯使得管婠天真无知,习惯于他人的安排与摆布,却不自知,还以为王氏对她关怀备至。严格来说,管婠算不上被宠坏,只是她过于单纯,容易轻信他人,以至于在洛阳城落得恶名。实话说,管婠虽年幼,容貌却已初显其母的倾城之姿。建康城有句流传已久的话:“王家的女郎,卫家的儿郎。”

王抱真以其美貌闻名,尽管她年轻时恶名在外,仍有许多五陵年少争相求娶。

如今大病初愈,她的身体略显虚弱,面容更为清瘦,但那双睫毛依旧浓密如鸦羽,眼底残留的嫣红如春水掺入了香脂,显得楚楚动人。

再加上她这番话,更是让人无法对她生气。但每当冯氏看到这张脸,便会想起王抱真,以至于连强颜欢笑都难以做到。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就是我的心肝宝贝,我怎会舍得让你受委屈?只是听你姐姐说,老家君十分挂念你,她年事已高,你理应陪伴在她身边。虽不能给你丰厚的嫁妆,但你要谨记尽孝之道,以体贴和孝顺赢得尊重,以免让人看轻了你,也看轻了我们。况且你身体尚未痊愈,我已经和你姐姐们商量过,等你身体好转再启程。这几日你就在这里好好休养,估计你阿父这几日气也消了,到时候你就搬回骨壁轩吧。”

冯氏如慈母般握着管婠的双手,但管婠却能感觉到她的虚伪。根据小女郎的记忆,这冯氏没少在她生父面前挑拨离间。而她的生母王氏自从失宠后,便千方百计地用各种手段博取管御的怜爱,包括给她下药、用巴豆,或是把她关在屋外,导致她高烧不退。

因此,原身才会愈发亲近冯氏。

管婠心中暗忖,此刻还是不要表现得太过异常为好,毕竟她现在亟需一个新的身份。若行为反常,难免引人猜疑,这只会给自己平添麻烦。于是,她只是略显怯懦地点了点头。

然而,这具身体实在是虚弱不堪,仅仅是说了这几句话,便已有些支撑不住。

呼吸急促如风中残烛,胸口闷痛如压巨石,额角渗出细密冷汗,指尖冰凉发麻,微微颤抖着藏在袖中,连抬手的力气都似被抽尽。

眼前视野忽明忽暗,耳畔嗡鸣作响,仿佛隔着一层水幕听人说话,连刘氏的声音都显得遥远而模糊。她强撑着不让自己昏厥,脊背僵硬地靠在床头,连吞咽都带着涩痛。

这时,刘氏及时地开口,如释重负般说道:“她年纪尚小,又刚生了病,现在就让阿婠休息一会儿吧,咱们也别再打扰她了。”

刘氏说完,冯氏也附和道:“阿婠好好休息,晚些时候阿母再来看你。”随着耳边轻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室内恢复了宁静,只听得见风雪悄然掠过的声音。管婠在被褥中蜷缩起这具小小的新身体,心中不禁对原身充满深深的同情。原身溺水而亡,而她身边的人个个心怀叵测,正如她前世所处的险境。前世的她不谙人心,真心对待司马熹,视他为亲妹妹一般。

至于隋郅,她在他身后默默追逐了三载,却未曾想到一切终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不但困住了别人,也束缚了自己。这一切都是她自食其果,却连累了她的母后和胞弟。

作为先帝与高皇后的长女,她的一生似乎注定要被卷入无尽的阴谋与权谋之中。然而,纵然历经千帆,她却未曾想到,那颗金子般纯净的心,竟会因轻信他人而遭遇致命的背叛,最终被推进无底的深渊。关于当年太子谋反一案,其源头还得从高氏与霍氏这两大世家之间的宿怨说起。

她的母后高氏,并非一开始便是皇后。当年,先帝还只是誓王,而高氏仅是他的侧妃。原配王妃是汝阳窦氏,相比之下,霍贵妃霍婴虽然入宫更早,却始终不如高氏受宠。就在先帝与太子争夺储位的关键时期,高氏怀上了司马娩。

窦氏见状,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她勾结太医,在高氏的安胎药中暗中加入红花与麝香,企图使其滑胎。不料高氏贴身侍女察觉药味有异,偷偷将药渣送至宫外查验,真相败露。

先帝震怒,将太医严刑拷问,供出窦氏指使。

窦氏辩称是霍贵妃暗中授意,欲借刀杀人,但证据不足,反被高氏家族以“谋害皇嗣”之罪施压。出身汝阳窦氏的太后认为先帝处罚过重,反而指责高氏挑拨是非,偏袒窦氏。南郡高氏得知此事后,向先帝施加巨大压力,警告他若不给个交代,便会让高氏流产甚至灭族。

当时,先帝的封地在蜀地,而高氏正是蜀地的名门望族。蜀地常年遭受北匈奴侵扰,急需高氏的精锐兵力来抵御外敌。

因此,先帝不敢得罪高氏,只能委曲求全。为平息高氏怒火,先帝不仅赐死窦氏亲信宫人,更在霍氏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命御医在其饮水中长期加入微量滑胎散,使其胎气不稳。

待霍氏察觉时已逾三月,胎象虚弱,最终被迫饮下落胎药,诞下死胎。先帝为此承诺至少三年不会踏入窦氏的房门,以示惩戒。与此同时,霍氏也怀有身孕,却在不知情中沦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起初,高氏对落胎之事并不知情。待她得知真相,震惊悲痛,欲向霍氏赔罪,却遭其当面掷碎茶盏,怒斥:“你夺我亲子,毁我性命,何来愧疚?”

高氏亦因那碗猛烈的落胎药波及自身,气血受损,缠绵病榻数月,直到先帝登基后才艰难生下司马熹和四皇子司马昭。高氏常常叮嘱司马娩去亲近司马熹,而司马熹身体虚弱,自幼咳血,一直由高氏亲自抚养照料,居于偏殿静养。

直到三岁以后,司马熹才被接回焚椒殿。在此期间,窦氏因头胎难产,血崩而亡,高氏被封为皇后,霍氏则升为贵妃,位份虽尊,却再未得宠。

后宫又多了几位新妃嫔,但霍贵妃对高氏的记恨从未消减,每逢宫宴,必以言辞讥讽,甚至暗中散布谣言,即便高氏无意争宠,后宫仍形成了两股强大的势力,彼此明争暗斗,牵连朝臣。在此过程中,司马熹与这位阿姊的关系也渐疏远,彼此间只剩礼节性的问候,再无手足温情。

她并不知道司马熹也对隋郅情有独钟,否则母后绝不会允许她嫁给隋郅。在她心中,自己的所有一切都应先考虑到司马熹,而她自己也默认了这种情感,只是司马熹从未表露出来。重活一世,她才发觉自己的可笑,真心错付,那种愤怒如潮水般汹涌。

她十五岁嫁给隋郅,成婚三年,却从未得到他的青睐。算上她跳过的四年,司马熹今年应当已经及笄,那么隋郅或许会与她成婚。

她不愿再介入他们的感情纠葛,只想找回母后和阿弟。她可以重生,相信母后和阿弟也有可能幸存于世。她宁愿留在洛阳城,却不确定他们的转世是否也在洛阳。

思绪飘回从前。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宫阙深处那座久闭的重楼,自下而上渐次燃起烛火,点点明光穿透暮霭,映照如星河倒垂,辉煌璀璨,恍若琼楼玉宇降于尘世,巍巍然显帝王之气。城中闾巷百姓,扶老携幼,仰首遥望,皆交口相庆:“吉日已至,公主出降,今夜行合卺之礼!”

华阳殿前,朱廊画栋,红纱垂幔随风轻曳,两列宫灯高悬,皆以赤绸裹纱,烛焰摇曳,映得殿宇如浸于霞光之中。殿内金猊焚香,瑞气氤氲,青玉案列于正中,雕龙刻凤,其上陈设五谷之筐、醴酒之樽、太牢之俎、时鲜之馐,皆依古礼而备。宾朋列席,冠带济济,分东西而坐,皆着玄端深衣,束带佩玉,低语轻谈,或论典章,或颂嘉言,静候吉时。司礼官立于阶前,手持玉笏,凝神观漏,只待铜壶滴尽,便启大典。

红烛高燃,檀台灯火辉煌,廊道上的红色灯笼如同繁星点点,灯火如昼,映照在她亲手绣制的凤凰头盖上,轻软的锦纱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她的面庞。她心中激动而兴奋,又有些不安,然而她一直等到深夜,人声鼎沸消散,却仍未等到隋郅。

十二月寒风凛冽,萧瑟之气如海浪般将她包围。她赌气卸下衣饰,仅着一身单薄的红色里衣,沉沉睡去。半夜,一股极寒的冷风将她惊醒。灯光下,隋郅眉目精致俊美,黑瞳深邃,带着深深的审视之意。她能感受到他眼中的冷漠,那目光中既有鄙夷也有厌恶,早已不见先前的半分温和。刀锋抵在她的下颌,冰冷如寒冰,她忍不住颤抖。他的手指掐得她下巴生疼,窒息感伴随着针刺般的疼痛,细细密密地涌来,连空气都似乎带着闷痛。

司马娩的下颚被紧紧钳住,剧烈的疼痛如电流般传遍全身。她瞪大了眼睛,直直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冷酷且略带病态的男子,心中交织着困惑与深深的伤痛。她曾以为那熟悉的少年面容下,不该藏着如此陌生的冷酷无情。但他却在此刻怒气冲冲地质问她:“在前堂的宴席上,熹儿中毒发作,是不是你所为?!我已经允诺娶你为妻,你何必苦苦相逼!先前你母后对待霍氏已是赶尽杀绝,如今连熹儿也不放过,她可是你的亲妹妹!你怎能如此不顾血脉之情,狠心至此?”

司马娩的心中如同被冰水浇灌,一片悲凉,她反驳道:“在你眼中,我竟是如此狠毒之人?我为何要加害于她,这样对我有何益处?”

隋郅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如寒冰般刺骨:“因为你知道我对她有意!”司马娩感到曾经期待与他成婚的那份喜悦已然消失无踪,仿佛一场美梦被无情的现实击碎。他不顾她难看的神色,继续说道:“若不是你们高氏家族施压,我何至于被迫娶你?往后你只需做好你的隋夫人,本分行事,其余不必多想。我虽与熹儿有情,但既已与你成婚,便不会再与她有任何瓜葛。你也切勿再去针对她,你们高氏既然已经亏欠过霍氏,就不要再执迷不悟。”

司马娩决然地扭过头,不再愿看他一眼。原来竟是如此!她直至此刻才发现他们二人之间的私情,那她又算什么呢?她语气冷淡地质问:“你既然对我无意,又为何先前口口声声说视我如珍宝?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答应与你成婚。”隋郅冷笑一声,径自离去。之后的司马娩才明白,当初是皇帝为了巩固太子的势力,逼迫隋郅与她虚与委蛇。

管婠被一阵温热唤醒,睁开眼看到仆妇正不耐烦地喂她用餐。那仆妇约莫五十上下,身形干瘦如柴,肩胛骨高高耸起,仿佛裹着一层枯皮。一张长脸拉得老长,嘴角向下撇着,刻满了岁月碾过的深纹,像是常年凝着霜雪的沟壑。她的眉细而尖,如刀锋般斜飞入鬓,一双三角眼微微上吊,目光锐利如针,总带着几分讥诮与不屑。鼻梁窄而挺,像一把薄刃插在脸上,说话时鼻翼轻扇,透出不耐的轻嗤。此刻,她手中端着一碗尚温的粥,手腕枯瘦如老藤,指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泛着洗不净的油污。她舀起一勺粥,毫不温柔地往管婠唇边送,见管婠稍一迟疑,便冷哼一声,声音沙哑尖利:“怎么?如今连饭都金贵得咽不下了?娇贵给谁看呢?”勺子硬生生抵在唇上,几乎要刮破嫩肉。管婠还未及吞咽,另一勺又急急送入,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那仆妇却毫不动容,反倒撇嘴冷笑,眼角的皱纹拧成一团,讥讽道:“女公子若不愿用餐,老奴就把这粥撤了。只可惜女君的心意,女公子即便耍脾气也不该这般践踏女君的好意,只会让女君寒心。咱们女君待将媳如亲女般疼爱,女公子为何非要与女君过不去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碗重重搁在案上,发出“哐”的一声响,仿佛连器物都在替她宣泄不满。

管婠心中燃起熊熊怒火,这老妇人对她如此无礼,她如何能咽下这口气?然而她心知肚明,这老妇人必定是受了恶人的指使,否则绝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对自己不敬。莫非她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吗?管婠强压心中的不满,艰难地支撑起身体,虽面色苍白,却用柔和的语气回应老仆妇:“张阿姆,还是我自己来吧,省得您这般不情愿。”她的话语虽轻,却在张媪心中激起一阵莫名的威严之感。

张媪在建康城中见过不少达官显贵,也曾远远地见过名扬天下的司马娩。那日司马娩在御道上策马扬鞭,身着鲜红骑射服,英姿飒爽地前往郊外猎场。纵使传闻中司马娩骄蛮任性,但她那睥睨天下的眼神却让建康城的权贵子弟们为之倾倒。即便是以美貌著称的乾阳公主,似乎也难及她的风采。馆姬公主自小便缠着卫狄将军前往北塞,十三岁那年,她冒着风雪从北塞归来,还带着她在战场上俘虏的敌方首领。之后的种种传闻,都是关于她对隋氏长公子的痴缠。起初众人称赞她敢爱敢恨,但时间一长,她的名声便渐渐被“骄蛮任性”所取代。然而,在张媪心中,那个纵马游街的公主形象却始终挥之不去。此刻,她从管婠的眼神中竟捕捉到了一丝昔日司马娩的骄烈,心中不禁一颤。

管婠伸手去接粥碗,张媪心头猛地一缩,仿佛被那目光灼伤,手指竟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腕力一松,粥碗骤然脱手。就在碗沿触地碎裂的刹那,她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她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女公子,我何须惧她?可她那眼神却如刀锋般刺来,竟让我手软脚软,连个碗都端不住——莫非我真老了?还是心底深处,仍惧怕着那些不容冒犯的贵气?碎瓷飞溅,热粥泼洒一地,她怔怔望着地面,竟不敢抬头,仿佛那摔碎的不是一只粗瓷碗,而是自己多年积攒的倔强与体面。

管婠叹气道:“张阿姆,即便您不愿伺候我,也不该将粥碗摔碎啊。这可辜负了女君的好意。现在有多少人还吃不上一顿饱饭,您知道吗?”

冯氏正欲解释之际,转头却见冯夫人已领着刘氏站在门外,二人抬眼目睹了这一幕。冯氏心中一阵慌乱,正想回头让管婠代为解释,却发现管婠的手上红了一片,似乎是被刚才的粥烫伤了,但她明明是故意将粥洒在自己手上的!还没等冯氏反应过来,管婠已带着委屈开口道:“张阿姆,您为何要用粥烫我?即便我不再受宠,您也不能这般待我啊。”

冯氏急忙解释道:“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刚才走神,没有拿稳粥碗,女君请听我解释,老奴怎敢欺负女公子呢?自女公子落水后,我日夜照料,问心无愧地将女公子视如己出。昨晚我因看护女公子一夜未合眼,这才精神不济导致失误,绝非故意烫伤女公子。”

尽管面色难看,冯氏却未见到自己预期的情景,只上前劝慰道:“张氏,你在我府上服侍女公子多年,我深知你的忠心与用心,何须如此紧张?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在府中多年,你应知我并非苛刻之人。瞧你的手伤得不轻,快去找郎中看看,若留下疤痕可就不好了,我也会于心不安的。”

管婠心知这老仆是冯氏的人,此番话无疑在旁敲侧击地指责她不懂事,刁难老仆。然而,她心想,名声事小,关键是不能让刘氏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报知建康城里的王氏一族。若王氏对她失去好感,她将失去强有力支持。即便将来冯氏再构陷她,王氏一族恐怕也会轻易相信冯氏的话,让她无从辩解。于是,管婠决定揭露冯氏的真面目,以免日后受其暗算。

管婠顺着冯氏的话头附和道:“张阿姆还是快去看看伤势吧,我明白张阿姆心中对我有怨气,然而您也得保重身体啊,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实在是不值得。如果张阿姆因此出了什么事,我也于心不安。不过话说回来,张阿姆年事已高,冯阿姆确实应当为她安排一份轻松些的活计。我听闻张阿姆的儿子娶了新妇,还在洛都谋得了一份差事,平日里也总念叨着张阿姆。我也渐渐长大了,张阿姆继续照顾我怕是也不太合适。即便张阿姆愿意继续照顾我,我也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不如这样,冯阿姆再拨两个小丫头给我使唤吧。”

冯氏轻叹一声,眉宇间浮起一丝复杂的神色,语气先是温和劝慰,继而略带责备与惋惜:“张媪毕竟也服侍你好几年了,情分非同一般,如今你怎么如此嫌弃她呢?她这也只是无心之失,一时失手罢了。旁的小丫头还需要调教,心思也不单纯,哪里比得上张媪知根知底、忠心耿耿呢?毕竟张媪是你亲阿姆陪嫁过来的,这些年来,端茶送水、冷暖关怀,哪一样不是亲力亲为?我看她用起来最是放心妥帖。如果你觉得张媪干活不利索,伺候得不够周到了,那我再拨几个利索的女婢过来,由你自己挑选便是。张媪之前跟我提过,担心自己年纪大了会遭你嫌弃,所以向我提议为你招几个贴身女婢。我当时也说让她退休,安度晚年,可她却含着泪说舍不下你,想待你及笄之后再走,还说能多看几年你出落成大姑娘的模样,便心满意足了。婠奴,你刚才那番话可真是伤了张媪的心了。张媪伺候你这么久,没功劳也有苦劳,若她执意要留下来继续伺候,你实在不该这般当面疏离,言语中带着推拒。谁不会老呢?岁月不饶人啊。张媪也算是你的半个长辈了,她的一片心,你可要懂得体谅。”

“是啊,”张媪适时地抹了一把眼泪,“老奴知道自己不中用了,如果女公子当真看不惯老奴,那老奴就不在女公子面前碍眼了。”

“而且……”冯氏面带难色,轻叹一声,手中檀色的帕子缓缓低垂,掩住了她的神情,“你还记得上月我给你安排的两个丫头吗?她们都是我精心挑选的聪明伶俐之人,你却坚持说她们偷了你的玉镯。我当时信了你,将她们发卖了出去,可后来有人在你房中无意间发现了那对玉镯,你才说是因不满她们的管束而故意诬陷。你可知道,那两名女婢被赶出府后,因背负着偷窃的污名,无论生死,都再难有安身之地。即便活着,也没有人家敢再用她们。为此,我本想再给你安排奴才,但女婢们皆因惧怕而不敢伺候你。你还是好好反省一下吧。”

管婠听后,眉头微皱,目光冷淡而浅显地从管婠面上扫过,却并未发言。她指尖悄然掐入掌心,心头翻涌着压抑的怒意与不屑。冯氏这番话,表面是责备,实则是借机立威,将脏水泼得滴水不漏。她怎会不知这是冯氏设的局?可眼下无凭无据,贸然反驳只会落人口实。况且,冯氏刻意在王氏族人面前揭此事,分明是想让她失尽颜面,再无翻身余地。她强压住胸中翻腾的愤懑,只将情绪敛入眼底,任那冷意如霜覆面。而管婠却敏锐地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厌恶之色。

管婠心中冷笑,这桩旧事分明就是冯氏设计的圈套。起初,冯氏派人将玉镯拿走,再让她亲眼看到玉镯戴在那两名女婢的手腕上。原身便信以为真,认定她们手脚不干净。而冯氏不仅未加细问,反而表现出完全信任她的样子,将两名女婢发卖了出去。

从原身的记忆中,并不确定那两名女婢是否真的死了,但冯氏此举无疑让她无从辩解。一个年幼的孩子,又如何能抵挡住如此阴险的算计?看来冯氏是铁了心要彻底毁掉原身。可她不明白,为什么冯氏要在王氏族人面前如此贬低自己?

难道是怕她到了建康向王氏告状吗?即便如此,王氏也不太可能为了她这个侄女而得罪管氏,毕竟管氏是洛都的名门望族。况且,在冯氏眼中,原身应该对她十分信任。那么,冯氏究竟在担心什么呢?她并不是阻止原身去建康,而是要毁坏她的名声,这样做对她有何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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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笼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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