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管氏有女

一名身着粗棉系身长裙的老仆妇正向马车上下来的两位夫人诉说原委。这两位夫人是来自琅琊王氏二房和三房的新妇。其中,面容清丽、身材纤瘦的妇人,是二房王当的夫人刘姈,出身陇西刘氏。她眉心微蹙,目光低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封家书,听着仆妇言语,心中翻涌着疑虑与怜惜——既忧那病弱女童的处境,又恼于家族间这层难以言说的隔阂,神情间透出几分犹豫与挣扎。另一位站在一旁、年长些、身材略显丰腴的妇人,则是三房的新妇卢玳。她双臂轻抱,嘴角微绷,目光冷冷扫过仆妇,不发一言,眉宇间尽是不耐与疏离,仿佛早已看透这番诉苦不过是内宅推诿的惯常伎俩,根本不愿多费心神应对。

管氏的老太太只有一个亲生女儿,当初不顾众人劝阻,执意要嫁给这洛阳城的管氏。虽说管氏也是名门望族,但几年前因在陈王一事上站错了队,便被冷落。至今,已稳坐帝位三年的司马昭皇帝,并未有重用管氏子弟的迹象,这预示着管氏的彻底没落。然而,王氏女却执意嫁入管氏为妻。不幸的是,她因感染风寒,前几日竟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女儿管婠。

老仆妇继续说道:“咱家女公子生下来体弱多病,这绝非夫人苛待所致。天生体弱本就需精心呵护,即便女公子的生母王夫人在世,也不敢打包票说一定能将她养育得如现在这般。我们虽无功劳,苦劳总是有的。何须听信外面那些风言风语,说咱家如何亏待女公子呢。夫人着急来信,将主君与主夫人斥责一通,哪里有这样相亲相爱的人呀!你们是没见到夫人是如何细心照料女公子的,就是对自己的亲生女公子生病时,也未曾这般周到。若此时将女公子接走,外面那些嘴碎之人不知又会如何编排咱们管氏。就算真要将人接走,也得过了王夫人的头七吧。”刘氏闻言轻轻一叹,目光投向远处紧闭的宅门,似在权衡情理与礼法;卢王氏却冷哼一声,转身拂袖,只留下一句:“家门不幸,偏生出这些是非来。”

“你们的意思我们完全理解,只是我们老夫人对这位小侄女思念极深。老人家一生养育了四个孩子,唯独一位千金。在她生前,老夫人对她的宠爱远远超过其他三位。如今她年纪轻轻就离世,只留下一个孤女,老夫人自然希望将她接回身边照料。也请你们体谅一下老人的心情,建康与洛阳相隔千山万水,老夫人想着将孩子接到建康城,由她亲自抚养,这绝非对冯夫人的责难,只是出于对婠儿的无比眷恋。况且,她也是我们班家的血脉,我们绝不会让她在班家受到任何委屈。

听闻冯夫人又有身孕,照顾婠儿肯定费心费力,我们又怎能让她为了我们班家的事而不顾身体呢?所以,婠儿我们一定要接回去,好让老夫人安心。不过,我们班家自然会铭记冯夫人的恩情,请她放心,未来两代之间也会常来常往,毕竟管大人仍是婠儿的父亲,血缘之亲是割舍不断的。”刘氏耐心地向那仆妇解释道。

“确实如此,刘夫人,我们女君也是这个意思。既然刘夫人都这么说了,我们女君自然没有理由阻止女公子去建康。只是女君提到,近来风雪交加,女公子又还在病中,如果此时动身恐怕不妥。不如两位夫人在洛城里多留几日,待风雪过后再启程,否则女公子好不容易恢复的身体可能又要受损。”仆妇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敛袖,眉眼低垂,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关切,随即热情地将她们引入内堂。

此时卢氏终于开口道:“长姊,你看这风雪的确很大,别说是婠姐儿受不了,就连我现在这样的身体也不便赶路。万一肚子里的孩子有个闪失,我如何向凭乏交代?早年生了琢儿,到如今也有三年了,只恨这样的好消息即便传信回建康也得十多天。我得休息够了再上路,长娣就算急着回去,也该让婠姐儿陪小姑子过了头七再走,否则将来她心里或许会有遗憾?”那仆妇闻言微微颔首,眼角泛起一丝柔和的笑意,目光中流露出赞许与体谅,轻声道:“卢夫人说得极是,女君若知道您这般体贴女公子,定也欣慰。”

卢氏并未看向那妇人,而刘氏则略带嗔怪地看了卢氏一眼:“早先便劝你别跟着一起来,你却偏要缠着老家君同往。若非你身体不适,在路上多耽搁了几日,我们早就抵达了。途中还诊出你有孕在身,若是在建康城时便知晓,也不用如此奔波劳顿。你若有个闪失,到头来还不是得归咎于我。你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别把责任推给我。你们三房人丁单薄,至今也只有一个独子,原本老家君还张罗着给妇兄弟纳妾,后被劝住了,幸好你现在怀了这一胎。现如今你可得格外小心才是。”

卢氏轻轻抚摸着腹部,在来洛城的路上,她便觉身体不适,直至进城后请大夫诊治,才发现已有了小半月的身孕。她原本执意赶来洛城,是因为听闻此处有一位著名的妇科圣手,但其中缘由并未向刘氏透露。她着实没想到自己已有了身孕,洛城可真是个福地。刘氏脸上难掩喜色,语气却忽然低沉下来,眉宇间掠过一丝忧色,指尖不自觉地抚了抚额角,压低声音道:“你且再小心些,因着小姑子的病逝,老家君这几日身体欠佳,整日里茶饭不思,夜里也睡不安稳,前日还咳出了血丝,吓得众人不轻。如今我们又在洛城,管府正忙于操持丧事,你不可表现得太过张扬,否则若被有心人传到苏太太耳中,回去后你定会遭受责骂。到时候我可帮不了你,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家君有多疼爱这个小姑子。当初她执意嫁到洛城,老家君大病一场,后来要将婠姐儿接回府中,老家君发了狠话,又不放心,所以派了我前来。你见了婠姐儿也要和蔼可亲些,她若在老家君面前说你几句,你在老家君那里定然讨不到好。”

“年纪轻轻,应该不会挑拨是非吧?”卢氏撇了撇嘴,显然不愿去讨好这个小侄女。想当初,那小姑子何等骄蛮泼辣,未出嫁前没少欺负她们。有时卫凭打给她的新首饰,都要被小姑子抢去,偶尔两人发生争执,老家君也只罚她罢了。本以为小姑子出嫁后能过得舒心些,谁知她在府中受不得半点委屈,时常从洛城跑回建康城,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卢氏从心底里厌恶这个小姑子,因而对她的女儿也心生厌恶。

进入内厅拜见冯夫人,只见她身着一袭华贵的紫褐色绣金直?曲裙,外披一件极为厚实的暖袄,怀抱着一位昏昏欲睡的狸奴。两侧各跪坐一名妇女,为她细心地捏肩揉腿,另一侧则有仆妇服侍热茶。冯氏在洛阳城以美貌闻名,因王氏嫁入管府五年仅育有一女,于是管老主君纳冯氏为平妻。王氏虽曾为女儿抱不平,但无奈自家女儿为讨主君欢心亲自答应,她们纵有不满也无可奈何。冯氏入府头年便生下了长子管阙和女儿管章,在府中的地位远超王氏。王氏因此撒手不管府中事务,府中大小事宜皆由冯氏掌管。此时远远望去,刘氏心下暗道,这位冯夫人手段了得,自己那只会撒泼耍横的小姑子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不过比起那蠢笨的小姑子,她对冯夫人更有好感。

刘氏细细打量冯夫人:眉目清朗,神色从容,虽面带倦意却不失威仪,一举一动皆有章法,连怀中狸奴都抱得端庄得体。刘氏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敬服,这般气度,绝非仅靠宠爱便可养成,必是心机深沉、长于筹谋之人。她又瞥见冯夫人指尖微动,轻轻抚摸着狸奴。

刘氏心中有了计较,此人外柔内刚,待下宽和却自有分寸,难怪能稳握管家之权。这般女子,纵是对手,也令人不得不暗自钦佩。

“两位夫人来了,快请坐。”冯夫人微笑着说道,虽然面颊瘦削,但精神饱满。

刘氏依言坐下,卢氏坐在刘氏身旁,拿起桌上的茶点吃起来。冯氏面色微窘,但很快恢复如常:“两位夫人的来意我已知晓,王老伯既然想将婠姐儿接回府中教养,我自然不会阻拦。这些年我虽与王氏关系不睦,但对婠姐儿却是真心疼爱。如今王氏阿姊去世,我更怜悯这孩子。考虑到我如今有孕在身,再照顾婠姐儿恐怕力不从心,好在她是王氏血脉,想来王氏不会亏待她,将她送到建康城我也放心。不过刚才听下人禀报,眼下风雪交加,城门已封锁,只能两日后动身。我已让人收拾好西厢房供两位夫人休息,婠姐儿的物件我会让人仔细整理。她这会儿应该刚服药休息,我待会儿去看看,卢夫人有孕在身还是不要去了,以免染上病气。”

“冯夫人安排得如此周到,我们自然放心。不过,我想向夫人打听一下婠姐儿平日的喜好和性情,还望夫人如实告知。”刘氏笑着问道。

刘氏细察冯氏的神色,发现她似有为难之处,于是缓缓说道:“这事儿……我也不好对两位夫人有所隐瞒,王氏阿姊在教养婠姐儿时,确实过于纵容。然而,婠姐儿心地并不坏,如今她年纪尚轻,只要肯下功夫细心教导,将来也定能成为大家闺秀。实不相瞒,我曾劝过王氏阿姊,不应这般骄纵婠姐儿,可她哪里听得进我的话。说来惭愧,我虽算不得婠姐儿的亲生阿母,但见她如今这般模样,心中也着实有愧。只求两位夫人莫要放弃她,下一番狠心功夫,定能将婠姐儿教养好的。”

刘氏目光坚定地注视着冯氏,只见她神情与往常大不相同,却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王抱真的性情她岂能不知?其在洛都纵溺女儿的行事早已人尽皆知,婠姐儿骄蛮的名声也早已传遍洛都。众人皆言婠姐儿如今这病症乃是咎由自取,只因在太守府中见一女子穿着比她更为鲜亮,便气恼地将那女子推入湖中。怎奈那小女子学过些功夫,反将欲推她入湖的管婠推进了湖里,因而染上风寒。而前些日子,婠姐儿的生母王抱真正是因风寒离世。老家君听闻此事后,虽面色沉郁,久久不语,却终是长叹一声道:“孩子失于教养,固然是母过,但她终究是王家的血脉,如今母亲去了,若再弃之不顾,岂非让外人讥笑我王氏无仁义?便命她顺道将婠姐儿接回建康城。”言语之间,既有痛惜,亦含决断,眉宇间透出几分苍凉与责任。

卢氏闻言,冷笑道:“她这般行事,当真是随了她那亲娘,天生的坏种子岂是能教养好的?更何况,以老王君对亲女儿的溺爱程度,你以为他会狠下心来教养她?怕就怕到时候又养出一个王抱真,那我往后岂不要看她的脸色过活?依我看,她是管氏之女,又何必接回建康。老王君与其放心不下她,不如全力教养好剩下的几个孙子女。话虽如此,若她真回府,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给她好脸色瞧。”

刘氏叹息一声,说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还不快住口!再怎么说,那也是大人教养不当的过错,岂能怪罪到一个稚子身上?你也是嫁作人妇的新妇了,何必与一个刚丧母的孩子计较?当初若不情不愿,又何必答应将她接来?莫要在此给我添乱,老王君吩咐将人接回去,那我们就将人平安接回去便是,以后的事情回府再说。”

卢氏面有愠色,冷哼一声:“想当初那王抱真如何挑拨我们与老家君的关系,又搬弄是非的?我记得长姊你之前有个孩儿也是因为她才落了胎的。你那时有孕在身,而她却只是因为与管御闹气离家出走,长兄为了寻她连夜出府,府上的人都出去寻她了,恰好长兄的妾室有意作祟,在你那夜发动时将产婆调走,你当时差点没能挺过来,而那孩子也因为下人操作不当窒气而死,那是你的长女啊,若非长兄当时不在府中,又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她这些年给我们添过的麻烦事还少么?”

刘氏眼眶一红,心中骤然揪紧,旧痛如针扎般涌上胸口,指尖不自觉地掐入掌心——那夜血染床褥、婴孩无声的惨景仿佛就在眼前,可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悲恸与愤恨,转而怒斥:“好好地说这些做什么,现在将人给接回去才是正经事,你若不能接受就滚回你的房里去,再说了,当初那事主要是那召妾室的错,也怪不到她的身上,如今婠姐儿年幼丧母,你怎能与她计较这么多,陈年旧事过去了便过去了,何必再提。”卢氏冷着脸转身离开,刚迎面走出去就听见有人远远地喊:“夫人!夫人,婠姐儿醒了,只是认不得我们是谁,怕不是烧糊涂了!”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雀笼十五年
连载中青梅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