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艺术节正式演出的日子。
酒店餐厅里，气氛明显不一样了。王恕行端着餐盘找座位时，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比昨天复杂得多——
有好奇，有审视，有疏远，甚至还有几分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紫毛室友破天荒地主动坐到了他对面，压低声音：
“喂，听说昨晚导演组吵到后半夜。”他往嘴里塞了个包子，含糊不清地说，“好像是为了你那节目，差点拍桌子。”
王恕行低头喝着小米粥，没吭声。
“硬扛着？”紫毛挑眉。
“不然呢？”王恕行眼皮都没抬。
紫毛冲他竖了个大拇指，没再说话。
一整天，王恕行都没接到任何“通知”。排练照常，走台照旧，仿佛昨晚导演室的冲突从未发生。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在后台弥漫着。工作人员看他的眼神都带着点小心翼翼，连那个金丝眼镜导演跟他沟通时，语气都客气了不少，只是绝口不提节目改动的事。
王恕行乐得清静。他按自己的节奏，该吃吃，该喝喝，下午还在酒店房间里抱着吉他，把《沉沙》最后那段气声处理又琢磨了几遍，力求那种毛骨悚然的穿透力更加精准。
傍晚，演员开始化妆准备。王恕行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行头，坐在角落擦他的吉他。紫毛这次没劝他换衣服，只是在他旁边坐下，默默检查着自己的效果器。
“哥们儿，”临上场前，紫毛突然开口，声音难得的正经，“不管成不成，你丫今天……算这个。”
他又竖了下大拇指。
王恕行看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
候场区比彩排时更加拥挤和嘈杂。穿着各色演出服的演员们挤在一起，补妆的，开嗓的，低声交谈的，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和期待。
王恕行靠墙站着，闭着眼，听着自己的心跳。外面传来主持人洪亮的声音，观众的掌声，一个个节目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他能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但他没去看。他知道是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工作人员过来低声通知：“《沉沙》，准备。”
他深吸一口气，背起吉他，拎起效果器箱，走向侧幕条。从这里看出去，台下是黑压压的观众，前排领导席的身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模糊而威严。舞台灯光变幻，上一个节目的演员正在谢幕。
主持人走上台，声音通过音响传遍剧场：
“下面这个节目，有些特别。它来自我们脚下的土地，带着黄河的泥沙，也带着时代的阵痛。请欣赏原创音乐——《沉沙》。”
掌声响起，不算热烈，带着些许迟疑和好奇。
王恕行迈步，走上舞台。
追光灯打在他身上，将那件旧T恤的纤维照得清晰可见。他走到舞台中央的麦架前，调整高度，插线，动作不疾不徐。台下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与华丽舞台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他闭上眼，手指轻轻拨动了琴弦。
低沉的、带着心跳脉冲的黄河水声缓缓流淌出来，混合着远处拆迁的破碎声，瞬间将剧场拉入那片苍凉的土地。他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把砂纸打磨过的嗓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裂的土地里抠出来的。
“他们说命是黄河水，浑着来，浑着走…”
台下的寂静比彩排时更加深沉。他能感觉到那种凝神屏息的专注。
唱到“文明癣”三个字时，那声带边缘振动带出的尖锐泛音再次出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剧场的空气。前排有人微微皱了下眉，但没有骚动。
“千万个我这样的，被夯成了垫路的砖…”
当进行到那个关键的静默处时，他刻意将停顿拉得更长。绝对的死寂笼罩着剧场，连空调的嗡鸣都仿佛消失了。这种令人窒息的真空，比任何声音都更有力量。他能看到台下有观众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就在这寂静达到顶点，几乎要绷断的瞬间——
他对着麦克风，用那种介于叹息与诅咒之间的气声，极轻、却又无比清晰地，吐出了最后一句：
“碾不出个金玉满堂，只有这地底下的雷…”
“你们踩着我的骨头，可听见……土里的鬼？”
最后那个“鬼”字，气息摩擦声带，轻若游丝，却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直钻耳膜的穿透力，在死寂的剧场里幽幽回荡，如同地底传来的招魂。
音乐声没有再次响起。
灯光，缓缓暗下。
舞台，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
没有掌声。
台下是更长久的、近乎凝固的寂静。
仿佛所有人都被那地底下的“雷”和“鬼”魇住了，灵魂出窍。
王恕行站在黑暗里，能听到自己心脏沉稳的跳动。他不在乎这寂静会持续多久。
几秒钟后，如同堤坝决口，掌声猛地爆发出来！不是欢呼，不是喝彩，而是一种沉重的、仿佛带着痛感的拍击，一下，又一下，砸在剧院的墙壁上，也砸在每个人的心里。
有人用力地鼓着掌，眼神复杂地看着台上那片黑暗；有人还在愣神，仿佛没从刚才的情绪里抽离；前排那几个领导模样的人，鼓掌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灯光重新亮起时，王恕行已经背着吉他走到了台边。他没有鞠躬，只是对着观众席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干脆利落地消失在下台口的阴影里。
把身后那片逐渐变得热烈、甚至夹杂着几声叫好的掌声，关在了幕布之外。
回到后台，一片奇异的安静。所有人都看着他，没人说话。林菲红着眼圈冲过来，想给他一个拥抱，被他侧身躲开了。紫毛走过来，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走到角落，拿出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新信息，来自解逐臣，时间就在他上台前：
“心灯已燃，照破山河。”
王恕行看着这八个字，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吐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