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日子像磨盘上的粮食,被推着,碾着,看不出多大变化。王恕行还是去通道唱歌,只是往琴盒里放钱的人,偶尔会多几个生面孔,眼神里带着种说不清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的东西。卖烧饼的阿姨依旧会在他唱完递过来一个热乎的,只是不再坚持收他那五块钱。

“留着,买瓶水润润嗓子。”阿姨把他的手推回来,眼神里有种粗糙的暖意,“你这嗓子,得护着。”

王恕行捏着那五块钱,纸币边缘被他的汗水浸得有些软。他没说什么,把钱塞回裤兜,点了点头。这细微的变化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不大,却一圈圈荡开,碰触着岸边。

他不再只唱那些愤怒到极致的歌,偶尔也会掺几句带着自嘲的、或是更平静叙事的片段。歌词里开始出现更具体的意象——

阿姨推车上蒸腾的热气,广场上追逐打闹的孩子,甚至解逐臣身上那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冷香。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种变化,只是觉得,胸口那团一直堵着的东西,好像松动了一些,能喘口气了。

这天下午,他刚从通道出来,手机响了,是赵大勇。

“行哥!”赵大勇的声音带着久违的兴奋,“你在哪儿呢?快看手机!你火了!”

火了?王恕行莫名其妙,挂了电话,点开赵大勇发来的链接。是本地一个不大不小的资讯号,转发了一条省电视台纪录片频道的预告片,标题写着:“《地方新声音》预告:倾听来自黄河岸边的原始力量”。

预告片只有三十秒。快速剪辑的镜头里,有他在地下通道清唱时脖颈绷起的青筋,有他在沙河堤上迎着风沙嘶吼时决绝的眼神,有他出租屋里斑驳的墙壁和散落的歌词草稿,最后定格在他抱着吉他,低头弹唱时,那双带着疲惫与执拗的眼睛上。背景音乐就是他那段混合了城市噪音和黄河水声的吟诵,还有那句“这砖头它……心里有雷暴!”

预告片下面已经有了几百条评论。

“卧槽,这哥们儿真敢唱!”

“是周口的老体育场口那个通道!我见过他!”

“声音太有劲儿了,听得我起鸡皮疙瘩。”

“这才是真实的河南,不是那些网红拍的啥玩意儿!”

“Raw!太Raw了!这才是底层的声音!”

也有人骂:

“什么玩意儿,鬼哭狼嚎的。”

“故意卖惨吧?博眼球。”

“河南人的脸都被丢尽了。”

“这是拿河南人卖噱头的吧。”

王恕行一条条翻着评论,手指有些发凉,又有些发烫。他看着屏幕上那个被镜头放大、显得有些陌生的自己,听着自己那把沙哑的破嗓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被认可的感觉像微弱的火苗,被那些恶评一吹,又忽明忽暗。

他关掉手机,推着车,慢慢往回走。街上的人似乎没什么不同,但他总觉得有人在看他,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他背上。他下意识地把外套的领子往上拉了拉。

快到出租屋楼下时,他看见几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聚在那里,探头探脑。一看到他,几个人互相推搡了一下,其中一个胆子大的跑过来,手里拿着本子和笔。

“行……行哥!”那孩子脸涨得通红,“能……能给我们签个名吗?我们看了预告片,觉得你太牛逼了!”

王恕行愣住了。

签名?

他这双只会搬设备、弹吉他、偶尔跟人动手的手,还能签名?他看着那孩子眼睛里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崇拜,心里一阵荒谬,又有点说不出的酸涩。

他接过笔,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王恕行”三个字。字写得很难看,跟他的人一样,带着股不服管教的倔强。

几个中学生如获至宝,欢呼着跑了。

王恕行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就算……火了?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自己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想起解逐臣说的“玉色”。这点虚名,就像河面上被风吹起的泡沫,看着亮,一碰就碎。真正的分量,还在水底沉着呢。

他抬起头,望向老居民区那个熟悉的方向。三楼的窗户亮着,在那片灰蒙蒙的建筑中,像一枚安静的、温润的印章。

他不知道解逐臣有没有看到那个预告片,看到了又会怎么想。

但他忽然觉得,有点想见见他。不是去问什么,也不是去寻求什么肯定。就是……想在那双平静的眼睛旁边坐一会儿。

仿佛只要靠近那片沉静,自己心里这团被搅起的、名为“成名”的浑水,就能慢慢澄清下来。

他蹬起车,没有犹豫,朝着那片亮光骑去。

王恕行把自行车随意靠在楼下那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槐树下,车轮撞在马路牙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在寂静的楼道口显得格外突兀。

他抬头,三楼那扇窗户透出的光,晕黄,稳定,像夜航时远远望见的灯塔,莫名让他那颗被各种目光和议论搅得七上八下的心,稍微定了定。

他几步跨上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这次,他没有在门口犹豫,直接抬手敲了门。力道不轻不重,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熟稔的意味。

门几乎是立刻就开了。解逐臣站在门内,似乎正要出门,手里拿着那个熟悉的、装着铜钱和罗盘的深蓝色布包。他看见王恕行,脚步顿住,那双淡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

“是你。”他侧身让开,“进来吧。”

王恕行没客气,走了进去。屋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线香、旧书和淡淡药味的复杂气息,像一道无形的结界,将外界的喧嚣隔离开来。

书桌上摊着几张刚画完的星盘,墨迹还未干透,旁边放着一本翻开的、砖头厚的《西方现代占星学》。

“要出去?”王恕行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布包,语气随意地问了一句,自己在沙发上找了个位置坐下,动作比前几次都自然了些。

“嗯。”解逐臣把布包放在茶几上,走到小厨房,拿起热水瓶,给他倒了杯水。水温适中,不烫不凉。“有个老客户,孩子晚上哭闹得厉害,非让过去看看。”

王恕行接过水杯,没喝,只是捧着,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

“你这业务,还挺广。”他扯了扯嘴角,说不出是调侃还是别的。

解逐臣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他脸上,像是扫描仪,细细掠过他眉宇间尚未完全平复的躁动,和他眼底那丝被强行压下的、属于“成名”初期的无措。

“看到预告片了。”解逐臣用的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王恕行手指摩挲着粗糙的陶瓷杯壁,“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低头看着杯子里微微晃动的水面,没看解逐臣。

“动静不小。”解逐臣又说,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

“吵着你了?”王恕行抬起头,带着点挑衅看他。他不知道自己想从解逐臣这里得到什么,是肯定?是安慰?还是像以前那样,几句能把他打回原形的冷言冷语?

解逐臣微微摇头,唇角似乎有极浅的弧度,一闪而逝。“声音传得远,是好事。说明你那块石头,砸下去,确实有响动。”

“响动?”王恕行嗤笑一声,带着自嘲,“骂声也不少。有人说我丢河南人的脸。”

“树大招风。”解逐臣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有人听得懂石头落水的声音,有人只听得见水花溅到自己身上的吵闹。很正常。”

“那你呢?”王恕行盯着他,“你听见的是什么?”

解逐臣与他对视着,那双淡茶色的眼睛像深潭,映着王恕行有些焦躁的影子。

“我听见的是,一块石头,终于找到了它该落下去的水面。至于溅起的是喝彩还是骂声,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响了,而且,这响动,是从它自个儿心里发出来的,不是别人敲出来的。”

王恕行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不疼,却让他呼吸微窒。他看着解逐臣,这个总是能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戳他心窝子话的男人。

“心里发出来的……”王恕行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品味着这几个字的分量。

他想起自己在镜头前那种不管不顾、只想把胸腔里那点真实东西掏出来的冲动。那确实是他自己的声音,粗糙,难听,但是是真的。

“我签了名。”王恕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解逐臣微微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几个半大孩子,看了预告片,跑来找我签名。”王恕行扯了扯自己那件旧T恤的领口,语气有些别扭,“就我这字,跟狗爬似的……”

“字好不好看,不重要。”解逐臣打断他,目光沉静,“重要的是,有人因为你的‘真’,想留下点印记。这比任何吹捧,都实在。”

王恕行不说话了,只是捧着那杯水,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辆驶过的声音,和墙上老式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过了一会儿,解逐臣站起身,拿起茶几上的布包。

“我该走了。”

王恕行也跟着站起来。

“我……我也回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门,下楼。在楼道口,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寒意。解逐臣停下脚步,从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棉布袋子,和之前那个安神香囊很像,但颜色更深些。

“这个,给你。”他递过来。

“这又是什么?”王恕行没接,眼神警惕。

“防小人的。”解逐臣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名气这东西,招风,也招虫。戴着,图个心安。”

王恕行看着那个朴素的小袋子,又看看解逐臣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平静的脸。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接了过来。袋子很轻,里面似乎装着些干燥的草药,散发着一种清冽的、类似于艾草混合着其他说不出的草木气息。

“谢了。”他把袋子攥在手心,布料粗糙的触感磨蹭着皮肤。

解逐臣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转身,融入了街道的阴影里,步伐不疾不徐。

王恕行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心里那个深蓝色的小袋子。他把它塞进工装裤的口袋里,拍了拍,感觉到那点微不足道的硬度隔着布料贴在大腿上。

他推起自行车,没有立刻骑上去,而是推着走了一段。夜风吹着他发热的头脑,口袋里那个小袋子像一块小小的、冰冷的压舱石,让他那颗因为初尝名利而有些飘忽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响动已经有了。接下来,是沉是浮,是继续做块沉默的石头,还是被打磨成别人想要的形状,路,还在他自己脚下。

他跨上自行车,这一次,蹬踏的动作沉稳而有力,朝着自己那间依旧破败、却莫名让他感到一丝安心的出租屋骑去。

周口的夜晚,依旧喧嚣而真实。而他,也还是那个王恕行。至少,现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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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的歹命
连载中卫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