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上的风比城里硬，带着水汽，扑在脸上，像冷毛巾擦过。王恕行把破自行车往草稞子里一扔，走到岸边，找了块表面还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河水在夜色里看不真切，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闷的流淌声，包裹着一切。
他摸出手机，又点开那个视频，调低音量，放在耳边听。这一次，他没看画面，只是听声音。他那把沙哑的、带着毛刺的嗓子，在风声、城市噪音和黄河水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孤独，又格外坚韧。
听着听着，他忽然觉得，这声音不单单是他自己的了。它里面搅和着老猫的不甘，老马的汗水，解逐臣的冷香，还有这片土地上无数沉默着的、挣扎着的呼吸。它变成了一种更庞大、更混沌的东西。
他关掉视频，把手机塞回兜里。远处对岸工地的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被水流扯得支离破碎，像撒了一河的金箔，晃得人眼晕。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踩在干枯的草叶上，窸窣作响。
王恕行没回头。他知道是谁。
解逐臣在他旁边坐下，隔着一小段距离。他没说话，只是和他一样，望着眼前这片吞噬光线的、庞大的黑暗与水流。
两人就这么并排坐着，像河滩上两块沉默的石头。
一个滚烫，一个冰凉。
过了很久，久到王恕行觉得屁股下的石头都快要被自己的体温焐热了，解逐臣才缓缓开口，声音和这夜色一样淡：
“看到了？”
“嗯。”王恕行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
“什么感觉？”
王恕行捡起脚边一块小石子，用力扔进河里。“扑通”一声，很轻微，瞬间就被水流声吞没。
“像个傻逼。”他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这处境。
解逐臣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散在风里，几乎听不见。
“真东西，看起来都有点傻。”
王恕行没接话，又捡起一块石子，在手里掂量着。
“你那U盘里的水声，”他忽然说，“我处理了一下，压低了，当底噪用了。”
“嗯。”
“还有我自个儿录的那些，菜市场，火车站……”
“听见了。”
“吵不吵？”
“活着的东西，都吵。”
对话断断续续，像河面上偶尔冒起的泡泡，破了，又起。
没有主题，没有目的，只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在这片共同的土地面前，进行着一场近乎本能的、笨拙的交流。
“老猫的店，”王恕行换了个话题，语气闷闷的，“改成麻辣烫了。”
“嗯。”
“老马……估计还在医院躺着，不知道咋样了。”
“嗯。”
“黑皮那孙子，最近没动静。”
“时候未到。”
王恕行侧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解逐臣模糊的侧脸轮廓。“你那天，怎么知道黑皮要去东南边？”
解逐臣沉默了片刻，才说：“他印堂赤色过重，眉梢散乱，主冲动破财。那段时间流年方位在东南，他那种性子，容易往那个方向撞。”
王恕行嗤笑一声：“又是你们那套玄乎的。”
“信不信由你。”解逐臣语气没什么起伏，“有时候，看人看多了，也能看出点规律。跟你看这河水看多了，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涨，什么时候会落，一个道理。”
王恕行不说话了。他看着眼前奔流的黄河，确实，他虽然说不出了子丑寅卯，但看这水色，听这水声，也能大致感觉出它的脾性。看人……或许，也有类似的道理？
“那纪录片，”王恕行又把话题扯了回来，“林菲说……绕（raw）。”
“这个词用得好。”
“好什么？不就是又土又糙吗？”
“玉在璞中，其华内敛。褪尽浮饰，方见本真。”解逐臣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飘忽，“你这块石头，现在才刚露出点里面的玉色。”
王恕行心里猛地一动。又是玉。荆山玉。他想起第一次见面，解逐臣就说他“命格如荆山玉”。
他转过头，盯着解逐臣：“你老实说，第一次见我，说那话，是不是忽悠我的？”
解逐臣也转过头，黑暗中，他那双淡色的眼睛似乎能自己发出微光，平静地回视着王恕行：“我从不拿这话忽悠人。”
“那你凭什么觉得我是块玉？就凭我在地下通道里嚎那几嗓子？”
“凭你的眼睛。”解逐臣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愤怒底下，有不甘。绝望里面，有火种。浑浊，但是……有光。”
王恕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胸口，呼吸一滞。他猛地转回头，不敢再看解逐臣的眼睛，只觉得脸上有点发烫。他胡乱地抓起一把身边的枯草，在手里用力揉搓着，草屑沾了满手。
“少他妈给我戴高帽……”他低声嘟囔，底气却没那么足了。
解逐臣不再说话，重新将目光投向黑暗的河面。
风更冷了。王恕行缩了缩脖子。他感觉自己和解逐臣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坚硬的隔膜，似乎在今晚这沉默的并肩而坐和几句没头没脑的对话中，被这河风吹薄了一点。
虽然还是看不懂这家伙，还是觉得他神神叨叨，但……好像没那么讨厌了。
甚至，有点……习惯了他在身边这种，奇怪的安静。
“走了。”王恕行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和尘土。
“嗯。”解逐臣也应了一声，却没有动。
王恕行推起自行车，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背对着解逐臣，像是随口问了一句：
“喂，你那天……怎么找到我住的地方的？还帮我办了那玩意儿什么证。”
身后安静了几秒，然后传来解逐臣平淡无波的声音：
“你琴盒里，掉出来过一张催缴水费的单子。”
王恕行：“……”
他猛地蹬起自行车，几乎是落荒而逃，冲进了堤岸下更深的夜色里。河风把他那件旧外套吹得鼓胀起来，像一只笨拙的、试图起飞的鸟。
解逐臣依旧坐在那块石头上，望着王恕行消失的方向，又望了望脚下奔流不息的黄河水，许久，才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衣角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朝着与王恕行相反的方向，慢慢走远。
河水流淌，带走了夜晚，也带走了某些悄然滋生的、未曾言明的东西。
但有些印记，已经留在了河滩的泥土里，留在了那块刚刚露出些许玉色的石头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