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秦,勤政殿。
殿内空旷,烛火摇曳,映照着金漆斑驳的梁柱,显得愈发萧索。
御座上的少年天子稚气未脱,头上戴着摇摇欲坠的冠冕,宽大的龙袍裹在他单薄的身上,活像偷穿大人衣裳的孩童,他怯生生地瞄了一眼殿下二人,脸上闪过一丝惊惶。
殿内左右分立着两位重臣。左边那官员生得虎背熊腰,官袍上绣着猛虎下山的补子,腰间革带紧束,国字脸上布满了阴云,他倏地踏上金阶,惊得小皇帝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
“陛下!!”
“探报已明,燕朔正在紧急调兵,不日将集结完至少十万大军!可我方能战之兵满打满算不足三万,粮草辎重更是捉襟见肘!这该如何是好?”
一旁老者身形清瘦,以木簪束住满头灰发,若非那身官袍,与市井寻常的老者几乎无异。面对李傕的推诿,他并未立刻言语,神色反而显得愈发和煦。
“哦?老臣若是没记错的话,国库每年拨的军饷可都是足额发放的,怎么事到临头,兵部反倒哭起穷来?
他眉眼弯弯,笑得愈发温和,仿佛只是在话着家常,“本相很是好奇,咱们花了这么多粮饷养出来的兵,也不知练到哪去了?”
殿内有一瞬的死寂。
小皇帝微启唇瓣,刚要说话,却见李傕脸色骤变,他猛地扭头看着老者,嗓音猛地拔高了好几度。
“丞相此话何意?莫非暗指本官中饱私囊?这两年是什么光景?先是蝗灾,后是旱魃,赤地千里!青壮劳力填饱肚子都难,哪还有余力服兵役?招兵告示贴出去也如同废纸!你身为丞相,不体恤民情,反倒在此处质疑本将?简直是岂有此理!”
一旁的小皇帝,嘴角翕动了一下,竟完全没能插进话。
“呵呵,李将军言重了。”
老者笑容未减,“本相只是就事论事。兵者,国之大事,如今敌国压境,将军手握虎符执掌三军,难道仅凭一句轻飘飘的灾荒就想搪塞了过去,将国之安危又置于何地?”
“你!”李傕怒目圆睁,气得几乎要冲上前去。
“两位爱卿,别吵了..”
龙椅上的小皇帝终于忍不住,看着两位权倾朝野的托孤重臣,他怯生生地开口,眼中满是惶惑无助,“若来日燕朔攻来,又该如何是好?”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李傕强压下怒火,他深吸一口气,毫无征兆地掩面泣道,“为国捐躯,微臣绝无二话!只恨我多年沉疴,这腿已是废了,如今无力执刀卫国,微臣真是心如刀绞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那老者却眼帘半垂,静立如山。
看着突然伏腰痛哭的臣子,小皇帝慌了神,忙不迭地安抚道,“爱卿快别如此!朕没有怪你的意思。”
等到这句话,李傕忙止住了悲声,他抹掉残泪,抱拳道,“陛下勿忧!我大秦兵虽少,却未必不能一战!范将军勇冠三军,有他坐镇指挥,定能挫败敌军,保我疆土不失!”
语气掷地有声,仿佛那范豫真是个能扶大厦之将倾的绝世名将。
老丞相闻言脸上笑意更深了,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勇冠三军?那个溜须拍马、临阵缩在亲兵盾后的酒囊饭袋?若他也能算英勇,那这天下男儿个个都是将星下凡了。
他轻咳了一声,慢悠悠地道,“将军所言倒让老臣想起一人,提及英豪二字,恐怕还得是霍老将军啊!那才是真正的国之栋梁,当年他单骑破阵,真如天神下凡!只可惜斯人已逝,空留绝响啊...”
他摇头叹息,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李傕闻言冷笑,“丞相大人好记性!可惜霍老将军早已为国捐躯,您莫不是有通天彻地之能,能让英魂起死回生?”
老者心中微涩,长叹一声。是啊,霍圭若在,这朝堂之上哪轮得到你这等跳梁小丑?以及范豫那窃据将军之位的草包?我西秦又何至于被逼到这山穷水尽的地步?
小皇帝似是被勾起了回忆,眸中跃起一簇微光,他带着一丝怯懦的期盼插话道:“朕、朕记得霍老将军似乎还有个孙儿?好像也在军中?何不...派他为主帅?或许——”
话音尚未落地,李傕倏而厉声截断道,“万万不可!那人区区一介边陲庶长,十年戍守竟毫无寸功!庸碌无能至此,可见一斑!国运存亡之千钧重任,岂能托付于这等朽木?置社稷江山于何地!”
“此议荒谬,休要再提!”
他言辞激烈,唾沫星子险些要溅到小皇帝的脸上。
小皇帝被李傕峻厉的神情吓得瑟缩了一下,眸中那点微弱的光倏地熄灭了,他下意识地咬紧了唇,不敢再发一语。
丞相冷眼旁观李傕那近乎失态的举止,暗暗冷笑,如此打压,简直是连最后一点遮羞布都不要了!
不过那小子也的确不争气,戍边十余载竟没挣来半点功勋!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霍圭何等英豪,竟生出这么个脓包孙子。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良久后,小皇帝颓然道:“那便依将军所言,派范将军领兵吧。只是当前敌情未明,也不知该派往何地驻守?”
见谏言被采纳,又打压了霍氏后人,李傕眼底掠过一丝得色。他端出一副殚精竭虑的模样,弯腰俯身道:“陛下英明!郢都乃咽喉要道,当务之急须据守此地!此城是通往国都的必经之路,乃我国门户,万不能失!燕朔若动兵,首当其冲必是此地!只要守住郢都,便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语气之笃定,似已胜券在握。
言罢他侧身微斜,神色倨傲,言辞却噙着假意的敬重,“丞相大人可有异议?”
老者脸上的笑容仿佛更深了,他微微颔首,从容地拱了拱手,语气听不出半分波澜,“将军所言极是。郢都确为要害,派范豫驻守正当其位。老臣附议。”
*
烈日当空,天光煌煌。
苏渔站在廊下,藏青的文士袍衬得她身形单薄,颇有几分弱不胜衣的伶仃之感。
一直沉默的京墨终于忍不住道,“少爷,真不用小的陪您一起?符府听说规矩极大,万一出了事...”
苏渔拍了拍京墨紧绷的肩,“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场宴会,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我吃完席,应酬几句就回了。”
若赵荃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专等她钻,京墨这点拳脚功夫去了非但没用,反倒可能成为掣肘。
见她面上云淡风轻,京墨却涌起强烈的不安。昨日她犹豫再三,反复推敲那请柬,怎么临出门了又是这副神态?
他攥紧了拳头,“可您...”
“好了。”苏渔打断了他,“时辰快到了,再磨蹭就该迟了,平白惹人闲话。”
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一件小事,“若我明日还没回来,你就去我房内,将书案上那封信交到溧阳王府上。”
溧阳王?
京墨一愣,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为何是溧阳王?那信中又写了什么?
他怔在原地,等回过神想再追问细节时,抬头却见对方的身影已消失在了校场。
京墨站在原地,手心冰凉,那句“少爷万事小心”卡在喉咙里,总觉得这场寿宴没有少爷说的那么简单。
马车停在辕门外,苏渔刚走到车边,一道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百夫长,留步。”
苏渔身形一顿,转身望去,朱祉叡一身云纹常服正立于辕门下,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矜贵。日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剑眉星目,颇为出尘。
“将军有何指教?”她拱手笑道。
朱祉叡信步而来,他神色温和,似玉璧蒙了一层柔光,“听闻百夫长也要赴符老夫人的寿宴,真是巧了,不如与陈某同乘一车?”
苏渔心头一跳。
朱祉叡与符家政见相左,分属朝中不同派系,明争暗斗已久,符家怎会邀请他?
她神色未变,“这点路途,将军策马岂不更自在?车厢狭小,若与在下共坐,怕是委屈了您。”
朱祉叡轻笑一声,向前一步,“今日惫懒,不想受那颠簸之苦。”
他顿了顿道,“况且有些话还是在安静处说比较妥当。”
眼看无法拒绝,苏渔只得侧身让开,“请。”
两人先后登车,车厢内逼仄,苏渔选了个角落坐下,将身体贴紧侧壁,尽可能地与对方拉开距离。
朱祉叡在她对面落座,高大的身躯占据了剩余的空间,两人膝盖几乎要碰到一起。
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驶出军营,车轮滚动,碾过砂石路面,发出单调的辘辘声。沉默在狭小的空间蔓延,苏渔能清晰地感觉到朱祉叡的视线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
朱祉叡突然开口打破了沉寂,“百夫长近日可好?”
苏渔淡淡应道,“托将军福,一切安好。”
他看向她,“不知城东扶疏堂,那坐堂大夫医术如何?”
苏渔心头一紧,她每月会派小厮去那里取药,用以维持声音的低沉。朱祉叡此话何意?莫不是知道了什么?
她不动声色道,“略有耳闻,在下上个月染了风寒,这些时日倒未曾去过。”
他嗯了声,不再追问了。
“哐当”一声巨响,马车骤然颠簸,猝不及防下,苏渔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跌入了一个坚实而温热的怀抱!